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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楼。
城外杀声惨烈,大军正激战。
城中挨家闭户,百姓四门不出。
街面上不时有一队队荷刀携弓的甲士,踩着令人心悸的步子重重走过,他们四处打量的双眼满是戒备而且神色冰冷,看谁都像要把对方拖出来一刀砍了,最不济也是打残丢进大牢。
便是最热闹的东市,早也是车马消散、行人绝迹,阵风卷来,不过吹动几张布幡,吹走几片青黄菜叶。
这样的时候,城中最嚣张跋扈的纨绔、最无法无天的流氓,都识趣的选择了在宅院中蛰伏,无论是被美妾娇婢环绕还是只能守着一锅冷饭,都不敢迈出房门一步。
沉寂的城池表象下,掩埋着的是一颗颗惊惶不定的心。
每个人都知道,高耸的城墙外,契丹皇帝与契丹藩王的军队正在恶战,而那位把持城中最高权柄的铁血女宰相,却紧闭城门,既不下令大军出城相助任何一方,也不给任何一方有进城的机会。全城戒严,前所未有的戒严,便是那位宰相唯一的命令。
西楼城上晴空万里,然而所有人都分明能感觉到一团黑云的存在,正是这团黑云,压迫的众人喘不过气来,压迫的众人心思惶惶。诡异而又肃杀的气氛犹如瘟疫,弥漫在城池的每个角落,也如一柄利剑,悬在每个人的心头。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这种压抑沉闷的氛围中坐得住的。
一队甲士护卫着一辆马车火急火燎的赶到北院宰相府外,从马车中出来的是一名年过半百的老者,眉宇如鹰不怒自威,他抬头看了一眼府门上的牌匾,拂袖冷哼一声,龙行虎步进了府门。
不时之后,老者站在厅中,对前来相见的宰相怒喝道:“耶律敏你到底想干什么?!皇上已经到了城外,你为何不打开城门,迎接皇上入城!”
论辈分,面前的老者是自己的父辈,论势力,这位已经致仕的老者代表着契丹老贵族,论派系,对方更是耶律倍的忠心之臣,耶律敏不得不小心应对,“耶律德光在城西布阵,拦在皇上面前,我若是打开城门,先进城的是耶律德光而不是皇上。”
“那又如何?!”老者怒气不减,“城中有精锐大军数万,只要你命其出战,背击耶律德光这个逆臣,皇上便能将此子一举击溃,到时如何不能进城?!”
这样的对话未免有些奇怪。
耶律敏坐了下来,不再看老者,悠悠道:“我为何要下令大军出击耶律德光?”
“你......身为人臣,岂能不顾君王?”老者的气势竟然有一瞬间的下降,但随即又重新提起,“你不要忘了,你有今日权势,都是受皇上所赐!”
“是吗?”耶律敏冷笑一声,满面嘲讽,“身为君王,却用刺客来行刺并无过错的臣子,身为兄长,却用杀手来暗杀自己的妹妹,这样的恩赐只怕一般君王也做不来吧?”
“你!”老者气结,一时说不出话来。
耶律敏在控制韩延徽之后,便将此事在西楼公开,所以这件事如今已不是什么秘辛。
“耶律敏,难道你已经打定主意,要背叛大契丹?”老者怒道。
耶律敏瞥了老者一眼,冷冷道:“耶律敏一心为国,何来背叛之说?耶律倍不顾民情,执意西征,结怨草原诸部,如今陷国家于水火,更是引来唐军兴师问罪。”她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是谁背叛了契丹,不是一目了然?”
“你......强词夺理!”老者顿足。
“本相公务繁忙,若是没有其他事,请回!”耶律敏站起身。
老者神色一阵扭曲,好半响,终是化为重重一叹,“耶律敏,你到底想怎样?难道迎接耶律德光那个叛臣入城,便是你想要的结果?”
“耶律德光是不是叛臣,我说了不算。”耶律敏道。
“这是何意?”老者问。
“说的算的那个人,已经在来的路上。”耶律敏最后看了老者一眼,动身出门。
“耶律敏!”老者在她后面喊,神色复杂又带着一股轻蔑,“李从璟手里的兵马还不到两万人,先前能攻破仪坤州已是依仗天幸,难道你认为他还能突破饶州军的防线,来西楼替你做主?”
“这就不劳阁下费心了。”耶律敏头也不回的离去。
回到政事房,耶律敏还没坐下来,就有心腹来向她禀报,说是耶律德光又派了使臣来,问她要不要见。
耶律敏没有着急回答,她先是坐了下来,凝神细想。
片刻后,耶律敏道:“带进来。”
先前来的老者虽然满脸怒气,但也仅是愤怒而已,言谈举止间并不敢真的触怒耶律敏,但眼下耶律德光的使者在见到耶律敏后,便是一副兴师问罪的神色,开口便是斥责:“宰相大人,因你一直拖延不肯打开城门,如今耶律倍回师而来,殿下已经被迫在城外与之交战,殿下遣在下来问问你,你到底打算何时打开城门,你还想拖延到什么时候?”
耶律敏在翻看文书没有抬头,所以她是何种神色也不得而知,不过她的声音是清冷的,“本相早已说过,他耶律德光若想进城,就得干干净净进城。西楼城中有无数百姓,更有他国商贾、使臣,耶律德光若是将战火蔓延到城上,会造成多少无辜百姓身亡?会造成多少他国商贾性命与财物损失?到时候契丹如何与他国交代,战后还有哪一国的商贾愿意来契丹?”
“宰相大人,在下劝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来人厉声道,“你早已跟殿下有过协议,不会阻拦殿下进城!”
“本相的确说过,也没打算毁诺。待到耶律德光解决完城外的事,本相自然会打开城门,不会令城防大军抵抗。”耶律敏冷冷道。
“可你不要忘了,来日殿下登基,你是殿下之臣!你今日这般作为,就不怕日后殿下不满吗?!”来人叫嚣起来。
耶律敏抬头,冷冷瞥了他一眼,“还有别的话没有?”
“什么?”
“既然没有,那就不必再费我口舌。”耶律敏仍是头也不抬,“来人,拖下去,打!”
“你......在下是殿下使臣,你怎敢如此冒犯?你......哎哟......啊......”
对方的叫嚣,很快就被他自身的惨叫声代替。
“丢出城去。告诉耶律德光,这西楼城,如今是本相说了算!他下次再派使者,最好遣个懂礼数的来,不要自取其辱!”
耶律敏放下文书,冷哼一声。
“宰相大人,耶律德光日后毕竟是要登基为帝的,你这样不给他留情面,日后怕是不好为臣啊!”耶律敏的心腹担忧道。
耶律敏看了那人一眼,淡淡道:“谁说本相要做他耶律德光的臣了?”
“这......”心腹错愕不已。
“本相在西楼为官,这是不假。”耶律敏看向屋外,“但是,本相不是他耶律德光的臣!便是做臣,也是做大唐的臣!”
耶律敏看向心腹,“你可记住了?”
“是,下官......记住了!”
耶律敏站起身,对房中诸人道:“你们都给本相记住,契丹想要繁盛,想要繁盛的长久,靠的不是劫掠,不是吞并其它部族,而是好生放牧、好生耕作,好生经营我们自个儿的家园,去与他族、他国的人互通有无。战争来来去去,只会让更多人流血牺牲,而劫掠得来的财富却不足以受用三年。唯有靠双手劳作,才能真正实现家富民足,经久不衰。而这些,只有大唐能够帮助我们。”
“做大唐的臣子,学习大唐的文明,这是智慧,更是你我的荣耀!”
耶律敏的话受到众人的俯首称是。
这本不是什么难懂的言论,契丹自耶律阿保机立国开始,不就一直在搬用大唐的制度,学习大唐的文化,还兴建孔庙吗?只不过那时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要去做大唐的臣子,要去以成为唐人为荣。
而现在,耶律敏带他们走上了这条路。
“宰相大人......”心腹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耶律敏道。
“是......听说饶州五万驻军悉数去拦截唐军北上,也不知秦王殿下能否成功抵达西楼......若是秦王殿下来不成......这些时日,城中那些耶律倍的势力与城外的耶律德光,可是一直在施压......宰相大人日夜辛劳,下官们心里都明白,其实宰相大人身上的压力比谁都大,毕竟西楼城这么大,人心复杂,如今城外又在激战......”
耶律敏摆摆手,示意心腹不必再说。
这些时日她受的苦,她背负的压力,只有她自己知晓。
旁人是怎么说她的?与耶律德光狼狈为奸的逆臣,待价而沽损公肥私的投机者,吃了失心丸得了失心疯一心把持权柄的奸臣......
莫说那些皇权派、耶律德光派的人,便是亲唐派的有些人,在此时都对她有各种看法。在这种情况下,以一己之力稳住一座城池,是何等艰难。
但她从未有过动摇。
因为那人在南下的时候,对她说过,他一定会来。
耶律敏看向屋外的天空,静静站了许久,不知何时,她脸上荡漾开一圈动人的光辉,然后左右的人都听到她在轻声呢喃:“他会来的......一定会来!”
“宰相大人,大人!”把守府门的卫士急匆匆跑进来,如同身后有恶犬追赶一般,连兜鍪都跑歪了,他人还没到,声音就已先传了过来,“来了,来了!”
耶律敏身子骤然一僵。
护卫扑倒在前,指着城外的方向,欣喜若狂,“唐军来了,他们来了!宰相大人,他们来了!”
终于来了么......
耶律敏松了口气,心头一直绷紧的弦刹那间松了,就好像天在这时塌下来,也不必只靠她一个人来强撑着。
疲惫至极的她身子一软,晕倒了下去。
“宰相大人......”
“宰相大人......”
......
“耶律敏到底想干什么,朕的使臣已经入城了好几拨,时间都过了这几日,如今两军都开始交战了,她为何还不派遣大军来助战?她为何还不派军攻打耶律德光?她在等什么!”
营帐中耶律倍愤怒的咆哮,将所有能看到的物件全都摔了个粉碎。
“耶律德光这狗贼,竟敢真起兵来攻西楼,简直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朕一定要将他千刀凌迟,朕一定要吃他的肉、饮他的血!”
“都是一帮逆臣贼子,全都是逆臣贼子!”耶律倍满面通红,如同受伤发狂的猛兽。
“皇上,皇上消消气,万万不可伤了身子。”旁边的大臣拼命相劝,“耶律德光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消几日就会被我军击溃。宰相大人想必也只是在观察时机,不日定会出兵的,皇上勿忧!”
耶律倍好不容易平复了怒气,眼看帐中已经没什么东西可摔,他也就坐了下来。暗暗一想,耶律倍也知道此时不应这般失态,否则必定影响军心,左右不过是一帮贼臣,他相信耶律德光翻不了天。
“报!皇上!唐军,唐军来了!”
“甚么......你说甚么?”耶律倍一时没反应过来。
“唐军......唐朝李从璟,率唐军来了......”
“耶律敌烈呢?饶州五万大军呢?”
“败......败回饶州了。”
“我去-你-妈-的!”耶律倍一跃而起,抽出宝刀,对着营帐就是一阵猛砍,一边砍一边骂,状若疯癫。
......
“战况很是激烈啊!”
大军之前,李从璟青衫骏马,眺望了一番战场,啧啧赞叹。
“耶律倍恨极了耶律德光,当然会下死手。那耶律德光进不了西楼,也知道自个儿是背水一战,自然不会留余力。”杜千书嘿然道。
李彦超观察半响,笑容揶揄,“势均力敌,势均力敌,谁胜谁负不好说,不好说啊!”
“扎营吧。”李从璟收回目光。
“是,殿下。”李彦超抱拳,想了想,又问:“殿下还有甚么吩咐?”
李从璟甩了甩马鞭,笑了两声,“派人去问问耶律倍、耶律德光,孤王已经到了,身为臣子,此时不来跪迎,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