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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战斗雷声大雨点小,契丹军撤走的太快,鼓噪半夜最后不过换来千余人的斩获,很多卢龙将领都不满意。虽然严格来讲杀敌过千也不能说少,但与起初两军一个步步为营、两面夹击的大布局,一个从容反击、调动三军的大动静,实在是有些不相称。
李从璟固然狡猾,耶律敌烈却也不笨,两个高手过招,又是数万人的大战,自然没有轻易覆水难收的道理,一方要让对方伤筋动骨或者说一击而溃,难度系数实在不小,也不是轻易就能办到的。
作为卢龙军主帅,这一仗李彦超是没能过到瘾,虽说他也伏杀了耶律斥力,但在李彦超看来,那也不过就是一介匹夫罢了,根本入不得法眼。
夜里契丹军退却的早,卢龙军追击也没能占到多少便宜,李彦超想着,耶律敌烈既然有一颗迫切求战的心,在夜里吃了这样一个亏之后,今日应该大举反扑,与卢龙军好生较量一回才是。
抱着这样的念头,李彦超下令卢龙将士严密布防,万万不可懈怠。三军将士得了军令,少不得打起精神,重新布置好铁蒺藜、调试大弩、擦亮横刀,就等契丹蛮子再冲上来,就给他们一个好看。
天亮后李从璟巡视军营与各部昨夜战况,在得知李彦超的安排之后,却只是报以一笑,不做置评。
陪同在侧的李彦超很不理解李从璟的反应,李从璟这副模样分明就是另有看法,只是出于谨慎和周全方面的考虑,才没有让卢龙将士放松备战。
听了李彦超的疑惑之处,李从璟也没卖关子,“耶律敌烈怕是不会再大举主动进攻了。”
李彦超大为不解,“这是为何?”
李从璟没有直接回答,“方才接到来报,耶律倍已率西征军主力从黑车子室韦回军,预计再过几日,就会跟耶律德光在西楼城外对上。”
“黑车子室韦与鞑靼部联手,竟然没能留住契丹西征军?”
“对草原诸部而言,契丹仍旧是庞然大物,鞑靼部能助黑车子室韦挡住契丹军兵锋,救得后者不被很快灭族,已是殊为不易,哪里还能奢望他们得胜?”李从璟语气平淡,“耶律倍回师西楼是不可避免之事,接下来就看他如何面对耶律德光了。”
“耶律德光虽有精锐部曲,他在黄龙府的底子和招降的达卢古部族,都可称悍勇,但沿途收拢的那些军队却不过一群老弱,耶律倍西征大军本就连日大战,如今又来回奔波,难免疲惫,如此看来,两者或可一战。”李彦超沉吟道。
李从璟笑了笑,“原本饶州驻扎有五万精锐,只凭他们与西楼合力,就足以让耶律德光吃不了兜着走。饶州军是一股足以打破平衡的力量,任谁得了耶律敌烈支持都足以迅速击败对方,耶律倍应该也是察觉到了耶律敌烈的异志,这才不得不赶紧回军。”
“耶律德光本是先耶律倍一步到达西楼,无论是耶律敏主动打开城门,还是耶律敌烈助他攻城,他都能在耶律倍回军之前进入西楼。不过可惜,如今饶州军却到了我们面前,西楼方面也变得云波诡谲,耶律敏却是没有早早为他开门的意思。如今,耶律倍与耶律德光的这场较量,就变成了他们各率本部的沙场对决,这场大战,对他们两人而言可都不会轻松。”
他看向山前的契丹大营,面露嘲讽之意,“耶律敌烈是老狐狸,打得一手好算盘。先前他看到了耶律德光西进的势如破竹,想要依附耶律德光斩获从龙之功,孰不料此时卢龙军突然北上,一日而克仪坤州,立即就让契丹局势有了变化,此时能打破耶律倍、耶律德光力量平衡的,就不止他饶州军了。”
“因为不想被卢龙军顶替自身角色、抢了饭碗,所以耶律敌烈果断南下阻挡卢龙军北上。这样一来,如果饶州军击败了卢龙军,那么耶律敌烈仍能保持先前的分量,在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中间择主而事,若是饶州军不能迅速击败卢龙军,但他抵抗外敌,谁也不能指摘他的不是,最关键的是,到最后无论是耶律德光窃据皇位还是耶律倍平定耶律德光,他都有保护侧翼的大功,足以更进一步,成为契丹军事方面的头面人物。”
“与卢龙军交战,不说大胜,只要不败,将卢龙军阻挡在西楼之外,让卢龙军无法影响西楼局势,耶律敌烈就是大功。而且,与卢龙军作战还有三个好处:一方面,他避免了在耶律倍与耶律德光未分出胜负的时候做出选择,可以从容待价而沽;另一方面,国内两皇子争权,而他独挡外敌,这足以让他在战后收获巨大威望,甚至位极人臣也有可能;其三,耶律倍与耶律德光相争,本部嫡系大军都将遭受重创,那么战后耶律敌烈的饶州军就是契丹国的军界基石,他个人若是再有野心些,什么事都是可以尝试的。”
说到这里,李从璟停顿了一下,笑意浓厚,“与卢龙军作战,能胜则好,不能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是最稳妥之举,这是耶律敌烈个人意志。此外,国中大乱,皇帝与叛臣兵戎相见,烽火点燃了国都,此时的饶州军将士,哪里还有多少心思抵抗外敌?更何况饶州军屡经败仗,军心涣散,便是耶律敌烈想要与我大战,却也是不可得的了,继续贸然来攻,失败的可能性就大了,这是现实因素。”
李彦超沉思良久,待他想透其中关节,不禁大为感叹。这时他忽然响起仪坤州之战后,卢龙军听闻饶州军南下,诸将皆欲回守仪坤州,而李从璟却执意本上的事,“当日饶州军南下,而殿下不愿回守仪坤州,锐意北上击溃饶州军,便是因为那时殿下就已看破了这些隐情,知晓我军定能战胜耶律敌烈?”
李从璟没有隐瞒,“差不多。”
李彦超长叹,“殿下深谋远虑,目光长远,我等万万不及也!有殿下运筹帷幄,我军何愁不胜!”
李彦超已经想得很长远,能看出李从璟彼时的想法,这点殊为难得,但实际上仍是不够长远。
契丹有今日局面,大到耶律倍与耶律德光兄弟相争,小到耶律敌烈率优势兵力而不敢放手一搏,说到底,还是李从璟八年前那番布置的后续作用。
八年前,李从璟与耶律倍联手,而后助他继位为契丹皇帝,才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
因为有了耶律倍成为契丹皇帝,才有今日耶律倍西征、耶律德光与述律平反攻西楼,才有契丹国中的连续大乱,才会使得耶律敌烈由国之栋梁,变成投机奸臣,才有唐军在草原来去从容,大逞威风的时候。
真论起来,上到契丹皇帝你死我活的争斗,下到寻常军士面对唐军的士无战心,李从璟对契丹的削弱,又岂止是国土的限制、军队的损耗?
甚至耶律敏这个日后注定会大放光彩,且会对大唐十分有利之人的出现,虽说是李从璟的无心插柳之举,但何尝不是蝴蝶效应下的一种必然?
虽说自己下了一盘通天大棋,李从璟仍是没有居功的意思,听了李彦超的话,他微微摇头,环顾诸将,正色道:“大军能胜,最为紧要之处,不在孤王运筹帷幄,而在三军将士齐心协力,上报家国为君分忧,下遵军令勇往无前。将士忠勇,大唐如何不胜?”
众人纷纷称是。虽说对李从璟不居功自傲,而体恤将士辛劳的性子早已习惯,诸将仍是不禁肃然起敬。
李从璟不自夸当然有他不自夸的道理,这不是因为他半点虚荣心与私心都没有,而是作为帝国皇长子、日后的大唐皇帝,他根本就没必要往自己身上贴金,相反,他更应该往帝国将士身上贴金,只有这样,将士们才能受人尊敬,他们才能更加忠心耿耿、勇敢的为国征战,使得帝国更加强大。
对于李从璟而言,还有什么比帝国的强大更重要?如果说私心,这就是他最大的“私心”——这也是他的目光长远之处。
至于区区虚荣,“于我如浮云”。
“耶律敌烈身为国之大将,临变却不思匡扶社稷,不思为君王分忧,却只想着自身利害,将自身局限于些许权力地位之争中,殊不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实在是目光短浅、胸襟狭小之辈。”李彦饶感慨,面露不屑之色。
“通光二年丰、胜一役时,耶律敌烈便已是南院大王,位高权重,势力庞大,也算是受万人敬仰。因为在丰、胜和渤海接连吃了大亏,本该被贬谪,然因耶律倍新登地位,根基不稳,亟待各方支持,耶律敌烈遂又被重用。在权势的高峰与低谷之间徘徊过,难免对人情冷暖体会的更加深刻一些,如今耶律敌烈年纪已经不小,走不出个人权势的圈子也不难理解。”对此李从璟倒是并不讳言。
李彦饶仍是嗅之以鼻,“这等老匹夫,胜之易如反掌!”
李从璟笑而不语,也算是默认了李彦饶这句话。
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到了一定层次,比拼的就是眼界与胸襟,耶律敌烈如此珍惜自身羽毛,行事自然难免束手束脚,这等对手,便是手握十万雄兵,李从璟又何惧之有?
徐旌忽然道:“按照殿下的推断,耶律敌烈接下来恐怕要采取守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毕竟他的目的,是只需让我军无法抵达西楼即可。照这般说来,以耶律敌烈这老匹夫的狡猾之处,他会不会以攻为守,做足了与我军拼命的架势,来蒙蔽我等,使我军不敢轻举妄动?”
徐旌的这个想法合乎情理,耶律敌烈再不堪那也是耶律敌烈,是契丹南院大王,在军事上的造诣仍旧不是常人可以比拟。
李从璟却只是淡淡一笑,“不会。”
徐旌怔了怔,满脸不解,李从璟却没有再继续作答的意思。
最终还是杜千书为他解答了疑惑,“耶律敌烈固然狡猾,但就是因为他狡猾,他才不敢轻举妄动。以攻为守,蒙蔽对手,这等手法看似高明,却也得分对手是谁。在殿下面前用这样的伎俩,殿下又岂能看不破,那耶律敌烈岂非是自寻死路?要知道契丹军来攻,一旦被我军抓住机会反戈一击,就极有可能趁势冲进契丹营中,若果真如此,耶律敌烈岂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还不至于这般愚蠢。”
徐旌一想也对,顿时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