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作为契丹国中为数不多与李从璟近距离‘交’过手,且还能安然无恙的青年将领,黑格对李从璟和卢龙军的了解绝非常人可比,这也是他得以被耶律倍委以重任的原因之一,对于李从璟选择自营州北上的行军路线,黑格早有预料,同光四年,李从璟自渤海回军兵进西楼,走得差不多也是这条路线。
“大帅,唐军多半是步卒,眼下即将渡河,我等是否派遣‘精’骑前去阻拦,乘其半渡而击之?即便不能就此击溃唐军,也能添上不少‘乱’子,让唐军吃上不少苦头。”黑格身旁,一位亲信幕僚向他进言。
与黑格的粗糙皮肤不同,此人生得细*皮嫩‘肉’,虽已年近不‘惑’,却没有半分老态,气质也与契丹人的粗野格格不入,相比之下显得有些雅气。他叫刘文杨,乃是汉人,与韩延徽等人一样,昔年被从卢龙掳至契丹,因腹有诗书逐渐被赏识,现今是黑格的谋主。
刘文杨的建议合情合理,黑格却是摇头,“不必。”
“这却是为何?”刘文杨不解。
黑格拍了拍墙垛,问刘文杨:“先生认为此城如何?”
“依山而建,俯瞰平地,层层设防,固若金汤。”刘文杨揣着疑‘惑’答道,他这话没有半点水分,仪坤州的城防经过这些年的扩建、修缮,已经依山形成了堡垒群,大小堡垒数十,这些堡垒众星拱月般将主城拱卫其中,壁垒森严。除此之外,各堡垒之间、各堡垒与主城之间,有宽敞马道相连,这就使得城池不仅退可严防,进亦可遣‘精’骑迅速出击,真真是攻防兼备的军事重镇。
黑格‘露’出笑意,“先皇在时,契丹大军草原,靠的是‘精’骑来去如风,大伙儿世代住在帐篷里,早已习惯,便是国都西楼,论城防工事,也不似仪坤州这般层层叠叠,本帅问你,仪坤州的城池为何会建成这般模样?”
刘文杨虽不解黑格话里的用意,却还是老实回答道:“仪坤州的城池格局,在契丹国内可算独一无二,城防工事之修建,完全效仿唐人要塞建造之法,也是皇上大力支持,才能在数年内铸成此等雄城。”
“说得好。”黑格点点头,因为城在山坡上,视野很好,他目视远方,“那你可知仪坤州建造此等雄城,目的何在?”
“当然是应付唐军!”刘文杨脱口而出。
“这就是了。”黑格神‘色’肃然,“四年前,也是这般时节,李从璟率唐军北上,煽动草原诸部,兵围西楼,先皇因此忧劳而亡,契丹‘精’骑伤亡多不可数,自此之后,契丹国土被削去大半,几乎只剩下原本契丹八部世居之地,这等耻辱,我等怎敢忘却?”
黑格眼神冷下来,接下来的话也像是从牙缝里蹦出,“皇上高瞻远瞩,故而令我到仪坤州来,不惜代价修建此城,并率大军在此驻扎,为的就是防备有朝一日唐军再度北上。皇上圣明,如今唐军果真来了,我怎能不让他们有来无回?”
刘文杨似懂非懂。
黑格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既建此城,当倚此城。凡唐人军队,步卒多,马军少,论守城、论攻城,甚至是论战阵配合,契丹军都不是敌手,李从璟此人熟谙兵法,更是难以对付,你没见过他,不知他的可怕之处,本帅却是知晓得清楚。他既知此番北上要渡土河,又怎会不防备我等半渡而击之这种沙场常事?以他的狡猾,若是我等贸然出击,便有可能掉进他的陷阱。”
“故而,要灭唐军,先败唐军,要败唐军,先守此城。以仪坤州之城防,饶是唐军步卒善于攻城,也无可奈何,久战之下,足可挫其锐气,待其苦于伤亡军疲而不得不退却时,本帅率大军杀出,唐军焉能不败?不亡?而唐军偏又不能弃仪坤州于不顾,仪坤州距离西楼尚有四百里,一旦唐军全然暴‘露’在旷野,本帅即可遣‘精’骑袭扰,城中‘精’骑过万,是卢龙军马军的两倍有余,又兼潢河横亘在前,凡此种种,足以让本帅将其蚕食殆尽!”
“大帅好计策!高明,实在是高明!”刘文杨震惊半响,由衷称赞。
不过他到底是谋主,还是有些见识的,转念一想,问道:“唐军既擅阵战,军备又优良,我‘精’骑追击出去,果真能袭扰得手,将其步步蚕食?”
黑格‘露’出一个‘阴’邪笑容,“‘精’骑如何袭扰,战法本帅早就了如指掌,你对军事知晓不多,自然不知道本帅平日里的练兵之法,不过你应该知道,前些时候仪坤州的‘精’骑换了弓——那可是专为袭扰唐军准备的,足以应付唐军的大弩。”
刘文杨见再无可以指摘的地方,心中大定,继而禁不住喜上眉梢,道:“如此,卑职先为大帅贺,此番与唐军相战,定能大获全胜!”
黑格摆摆手,故作淡然,他目视远方,似乎已在视线尽头看到了唐军,“只要不与唐军列阵冲杀,此战自然没有不胜的道理。”他冷笑一声,“唐军既已到了土河,若是不渡河也就罢了,若是渡河,他们便连退路也没有。从他们渡河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注定了要全军覆没!”
他那双还年轻的眼眸中,闪烁着即将复仇成功的快意!
如黑格所愿,卢龙军渡过了土河。
“让李彦饶回来吧,契丹骑兵不会来打扰大军渡河了。”李从璟远望了一番,在接斥候探报后,让孟松柏去向传令兵传达他的指令。
“契丹竟然放任我军过河,连袭扰的意思都没有,这可真是稀奇事。”杜千书在一旁表达自己的疑‘惑’。
“岂止是没有袭扰的意思,你看到那处山包上的契丹游骑没有,他们可是甩着马鞭嗷嗷叫着离开的,那番模样,倒像是我军过了河,他们高兴的不得了。”莫离的眼力向来极好,他指着远处道。
李从璟嘿然,“镇守仪坤州的契丹统帅也算是你我的老熟人了,耶律黑格,不知道你们可还记得?”
莫离和杜千书相视摇头,彼时对方还只是小人物,自然没法入他们的眼,倒是桃夭夭毕竟是做情报工作的,记‘性’好些,想了起来,“便是那个曾随耶律德光进入檀州,后来又妄想带王妃回契丹的耶律黑格?”
“正是此人。”李从璟笑着点头,“人生际遇难料,昔年的小人物,如今也坐镇一方了,倒是那些曾显赫一时的契丹八大虎将,如今几乎都没了消息。”
“此人既然曾是耶律德光的亲信,如今怎么被耶律倍重用了?”莫离好奇的问。
李从璟呵呵笑道:“昔日耶律德光‘私’入檀州,差些将黑格害死,后来被耶律德光遣来绑架婉如,也差些没命,故此对耶律德光颇为怨恨,也从心底认为耶律德光偏信兵行险着,非圣主之才,西楼一役,关键时候投了耶律倍,帮了耶律倍不少忙,之后耶律倍便对他信任有加。”
临战之时,李从璟自然不会对敌方主帅不熟悉,军情处关于黑格的资料一大堆,李从璟几乎已能倒背如流。
说了会儿话,李从璟策马加快了脚步,“耶律黑格没有遣人来袭扰我军渡河,可见他是盼着我等去仪坤州的,即是如此,我等怎好辜负他的好意,还是速去一会的好。”
莫离紧跟着李从璟,“仪坤州的城防图样虽已看了无数遍,到底没见过实物,这座传闻耗费契丹半载财赋建立的雄城到底是何模样,离早已忍不住去看上一看了。”
众人快马加鞭,带着先锋马军一路疾行,翌日即到了仪坤州城前。
两千马军直‘逼’城外五里,也没见契丹骑兵前来阻拦,众人心头甚觉奇怪,若非左右斥候探得清楚,四处并没有埋伏,杜千书就要忍不住劝李从璟回去了,但很快,杜千书就没了这个念头。
他不仅是没了这个念头,此时他脑子里没了任何念头。
只剩下一片空白。
或者说,只剩下一座巍峨的雄城。
杜千书望着五里之外那座依山而建的城池,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已经不能简单称之为一座城池,而应该说是一群城池,一群由大小数十座堡垒组成的城池群!
单个堡垒并不大,甚至主城也不大,至少远不能跟洛阳相提并论,比之幽州都大为不如,但堡垒毕竟有数十座,连在一起仿佛整座山都成了城池。
两千马军在这座雄城前面,跟苍蝇遇见苍鹰没有两样。
图样与实物的差距有多大,杜千书今日算是体会清楚了。
“千书现在总算知晓,耶律黑格为何不遣骑兵去袭扰我军渡河了完全没有必要啊!”杜千书好不容易合上了嘴,立马就开始感叹。
“这些堡垒相互依存,大者能容数百人,小的也能摆下数张强弓,其间道路虽宽,但都在四周堡垒弓箭‘射’程之内,这要是强攻,便是甲士的尸体布满道路,堆得跟堡垒一样高,也不一定能攻下吧?”莫离到底是军师,内行看‘门’道,一语道破天机。
李彦饶嗓子干的厉害,他勉强咽了口唾沫,脸上神情表明他很怀疑人生,“卢龙军就算全都上阵,也填不满这些堡垒吧?”
桃夭夭瞧了李从璟一眼,眼神怪得厉害,幽幽道:“耶律倍到底是有多恨你,才能把城池建成这样?”
李从璟叹了口气,认真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杜千书竟然重重点头,“之前不明白,今日算是知晓,耶律倍还是很敬重耶律阿保机的!”
莫离也在一旁附和,“用契丹半载财赋修建此城,无论此事是不是真的,离都信了。”
李彦饶很认同莫离的意见,“之前听闻耶律倍挖好了陷阱,有十足把握将卢龙军败于此地,此言的确不是空‘穴’来风”他这番模样,就差直接向李从璟请命,让卢龙军赶紧打道回府了。
李从璟瞥了李彦饶一眼,语气不善:“李彦饶你装什么大尾巴熊,别人也就罢了,你之前难道还没潜到此地来看过?”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彼时城池还没建成这样。”李彦饶顿时显得尴尬无比,而后果断‘挺’起‘胸’膛,壮烈道:“城池虽险,然只要殿下一声令下,末将必定第一个冲上去。”
李从璟摆摆手,示意他可以滚一边去了,对方心里打什么主意,他还能不知晓?这帮骄兵悍将,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李从璟教训完李彦饶,又开始教训莫离和杜千书,“你们俩这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表情,要维持到甚么时候?”
“惊讶,惊讶”莫离讪笑不已,“耶律倍毕竟‘花’费了许多心血,这样一座雄城,便是看上一眼,都不禁为他感到‘肉’疼,好歹给他些面子”
杜千书则不说话了,一个劲儿拍着‘胸’口,一副万分庆幸的模样。
李从璟大手一挥,“扎营。待得来日大军赶来,着即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