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晨钟暮鼓与洛阳没甚两样,寒冬里的城池如一副色彩单调的水墨画,钟鼓声便是这其中最遒劲有力的一笔,兀一落下便让严寒透明而清晰。
莫离裹貂拥炉,刚饮下一盏热茶,还没来得及舒上一口气,窗外掠进的一缕寒风便让他脖子一缩,打了个冷颤。李从璟见他这番弱不经风的模样,起身去亲手关上窗户,将夜色与寒风都挡在了窗外。
莫离昨日里感染了风寒,病得一日未起,傍晚听闻他起了床,李从璟特地来探望。
“都说北地边关寒意透骨,早先在幽州时也少见你病成这番模样,如今到了蜀中,雪花都没见着一片,怎么反倒是娇贵起来了?”重新坐下来的李从璟,免不得打趣莫离两句。
莫离摇摇头,笑容苦涩。病患来的是有原因的,起因便是得知刘细细凶多吉少。不过眼下莫离无暇顾忌这些儿女私情,再度啜了一口热茶后,他放下茶碗,抱起手炉,对李从璟道:“西川局势动乱至今,乱象日盛,离尚无一策以根治,夙夜思之,常怀愧疚之心......”
李从璟以为他是为这事给急病的,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板起脸责备道:“艰难之事从来有之,若是为此便忧患成疾,古往今来的智才之士岂不都英年早逝了,留谁来排忧解难?万不可如此......”
莫离有些尴尬,不过他也没打算多作解释,强打精神,顺着先前的话继续道:“诸侯扰乱西川之事,可能确定契丹与吴国都参与了?”
李从璟微微颔首,“日前桃夭夭自草原传回消息,已确定契丹参与了此事;军情处在吴国的眼线经过多方探查,也查证了吴国确有从中捣鬼——对了,第五已率军情处精锐去接回孟延意,若是情况不差,此时军情处应该与青衣衙门交上了手。”
莫离点点头,忽然问道:“大帅不觉得奇怪么?”
“契丹要打黑车子室韦,吴国要打楚国,为防大唐插手,事先将大唐的注意力和兵力吸引在西川,有甚么奇怪?”李从璟道。
莫离摇摇头,“日前离也如此想,但如此想会有许多疑点得不到解释。”
“怎样的疑点?”李从璟稍稍前倾了身子,好奇的问。
“疑点甚多,最紧要的一点:当今的大唐,只要有大帅一日,契丹与吴国都不该有轻举妄动之举,否则无异于引火烧身,何况是发兵灭国这等大事?就算我大唐禁军被西川束缚了手脚,不能北上南下,可帝国北有强藩,南有精兵,只要大帅亲临,各地兵马调动起来,何如能不如臂指使?到得那时,契丹、吴国今番作为,徒引大帅怒火,与自陷危境有何区别?”莫离语气渐重声音渐大,引得他咳嗽不止。
李从璟连忙过去帮他抚肩捶背,折腾了半响,莫离总算消停下来,看对方面红耳赤的模样,李从璟免不得又责备几句,临了才道:“难不成契丹攻打黑车子室韦,吴国西征楚地都有假不成?”
“此事中的确有地方有假,但假不在攻略土地。”莫离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放下茶碗时看向李从璟,眼神郑重而严肃。
“假在何处?”李从璟也认真的问。
“吴国、契丹借西川之乱,要对付大唐是假,要对付大帅才是真!”莫离的话掷地有声,却也无异于平地惊雷。
李从璟松了口气,笑了起来,“对付我?他们怎样对付我?难不成西川乱了,我还能引咎辞官,归隐田园不成?”
“大帅自然不会主动引咎辞官,也辞不成,但大帅不主动去做,却不代表不会有人取大帅之位而代之!”莫离见李从璟漫不经心,面色更加肃杀。
“孤王之位,何人能取而代之!”李从璟淡然而不失有力的回答道。
然则话虽如此说,但他并非不了解莫离的意思。
有可能撼动李从璟地位的人,帝国上下唯两人有此资格。
这两人,便是李从璟的两个弟弟,李从荣与李从厚。
李从璟不相信李从荣与李从厚会跟他争夺诸位,不仅因为李从璟自身功勋独步天下,也因为他不相信李从荣、李从厚这两个他看着长大的弟弟,有朝一日会跟他兄弟相残。
李从璟不相信,但莫离明显有这层顾虑,他也不说破,只是盯着李从璟不动。
僵持半响,李从璟只得直面这个话题,“且不说我与从荣、从厚自小感情甚笃,他俩的秉性我也清楚,前些年他俩随我在大元帅府磨砺本事,如今虽说已经各自主持军政大事,却也不至于与敌国联手,来算计兄长。”
“何须与敌国联手,何须要算计大帅,他俩但凡有建功立业之心,就足以被人利用了。”莫离寸步不让,态度坚决。
“此言何意?”李从璟皱起眉头。
“天成新政推行至今,还有那个节度使不知帝国在削藩,不知帝国日后将无藩帅?既然大帅是主持推行天成新政之人,是他们的政敌,他们自然只能倾力去扶持其他皇子,以备日后推行不同的军政国策,来保住他们的权势富贵!不怪他们如此作为,而是除此之外他们再无它途,况且,平心而论,这对他们而言,何尝不是最好的选择?”
莫离言辞恳切,“如今,大帅平定逆贼李绍斌、孟知祥,声望震动天下,一时无人能争锋分毫,假以时日,大帅归朝之后入主东宫,就更无一人敢触龙颜,到得那时,天下藩帅岂不再无翻身之地?”
“今时伐蜀虽成,但大帅一日不归朝受封,此辈便还有一日机会,如若此时此辈不在两川动些手脚,打击大帅之声望,或是更进一步,利用两川之乱,将大帅束缚在蜀中,腾出时机来让旁人去建功立业,往后他们拿什么与大帅相争?”
“而这正好被徐知诰、耶律倍所利用,只要吴国、契丹伐蜀之时大帅不能亲临前线,换了资历、威望、才能、经验都相差万里的宋王、赵王,上不能得才华横溢之幕僚参赞军机,下不能得桀骜难驯之藩军言听计从,彼时,以徐知诰、耶律倍之智慧,以吴国养精蓄锐多年之底蕴,以契丹精骑韬光养晦多时之戾气,他们又如何能相与抗争?换作离是徐知诰、耶律倍,也不会惧怕宋王、赵王分毫!”
“大帅!”莫离见李从璟面色难看,连忙伏地而拜,眼中几乎淌下泪来,“徐知诰此人如何,大帅早有所知。与契丹联手,重金招募军队、杀手以乱蜀中,与帝国藩镇密谋,扶持、利用其他皇子搅-弄朝堂风云,与大帅争权夺利,此等手笔他并非不能为之啊,请大帅三思!”
这番话委实太惊人了些,也太沉重了些,李从璟一时无言。
他起身离开座位,走到窗前,本想打开窗户透口气,手刚伸出来碰到窗棂,又怕寒风冷着了莫离,一时间思及莫离方才的话,心中万千念头涌过,竟然觉得有些心乱如麻,伸出的手臂就这么僵直在半空。
莫离的话还只是推测,并没有实证来佐证他的观点,但李从璟知道莫离所说的这些,极有可能就是蜀中动乱的真相。
只有这个真相,能解释所有疑点。
若事实果真如此,那当如何?
良久,李从璟转过身来,发现莫离还拜倒在地上,连忙上前去将他扶起来,叹息道:“何必如此,纵你所言之事都是事实,也无需这番模样。”
“大帅不怪罪离?”莫离显得有些惊讶。
“怪罪你甚么?怪罪你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李从璟摇摇头,苦笑道:“若是窗户纸一直都在那里,若是它注定要被捅破,由谁去做这件事,又有甚么关系?”
莫离低头默然了片刻,忽然道:“蜀中诸番动乱早已陆续上奏朝廷,依离所推测,不出三日,朝堂上必有大动静传来。”他又低头沉默了下来,这回沉默的更久,抬头时他看着李从璟,“李哥儿,你可准备好了?”
“如若那就是事实,该来的注定会来,我又有何惧?”李从璟的眼神中虽然有些伤痛,但豁达之意不言而喻,“莫哥儿不必为我忧心。”
“李哥儿......我......”莫离一句话没说出口,又剧烈咳嗽起来。
李从璟露出一丝笑意,“你不必自责,徐知诰能完成这样的布局,不怪你我没能及早发现,谁叫你我彼时都一心扑在伐蜀之事上?此番让他有机可趁,姑且让他得意两日,来日方长,你我有的是时候对付他。”
莫离好歹止住咳,换了口气,他声音嘶哑道:“天下大争这盘棋,到了最激烈的时候了。”
“也是最精彩的时候。”
......
李从璟不愿让莫离在病中依旧太过劳神,两人谈完这个主要话题之后,李从璟便让他好生歇着,自个儿起身离开。
出门的时候李从璟一直在思索方才的对话,以及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势。如果说李从璟果真不得不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留在蜀中,那么徐知诰给他造成的这个麻烦,恐怕是他自淇门建军以来遇到的最大艰难了。
因为一直在思索这些事,直到孟松柏举起大伞的时候,李从璟才回过神来,氤氲的灯火中,雪花飘飘,一直到灯火深处,方渐渐淡薄了踪影。
下雪了。
“成都也会下雪?”李从璟微微怔了怔,不自觉停下脚步,抬头向夜空望去,彼处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夜不太深也不太静,李从璟却忽然很想念一个人,一个不远千里孤身去往北漠草原的人,那个总是气息沉静如同遗世独立,却也偶尔暴躁狂野的女子。
是她走了一趟金陵,埋下了一颗种子,才让军情处能很快在金陵探查出吴国参与到了扰乱蜀中的事情上来,也是她的千里北上,在草原大雪中独自行走,最终揭开了契丹与吴国联手密谋的面纱。
然而,无论是当日李从璟与她河亭告别,还是之后她毅然南下金陵,又决然北上西楼,她都从未说过一句话。
也许,这一切的开始,都是因为她在洛阳,最先察觉到了那丝云波诡谲。
“回来吧......草原,太危险了......”李从璟的轻声呢喃,不知是对谁说起。
......
风雪本是寻常事,有人说瑞雪兆丰年,也有人说大雪拦路如关山阻隔,也都只是人心各有所需罢了。
林安心很不喜欢这场大雪,白茫茫的世界一望无奇,感受不到变化也感受不到生机,让人觉得孤独无助。
而第五姑娘的那身红衣,在白色里总是异常显眼,这对林安心来说,怎么都有些阴魂不散的意味。好若书吧,书友之家!唯一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