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战要实现一石二鸟,有两处关键需得好生把握。”李从璟环顾众人,“其一,玄武县之决战一旦发起,务必保证此处西川军无援;其二,赶往玄武县的军队,务必要精锐,且要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要把握这两处关键,又需得做好几件事。”李从璟接着道,“其一,持续给梓州城压,使其自顾不暇,不能察觉我军分兵玄武县之意图;其二,严令汉州方向的军情处眼线,务必保证决战发生其间,西川再无其它军队赶来;其三,百战军务必要坚守到援军赶到;其四,肃清玄武县与梓州之间的敌军斥候、游骑。”
说到这,李从璟顿了顿,眼神锐利了几分,“其五,此计划务必保密!”
众人闻言莫不肃然,皆俯首应是。
西川军攻打玄武县的第七日,当玄武县“一成不变”的军报再度递到孟知祥手中时,正在府中与苏愿对弈的孟知祥,再也坐不住,放下手中棋子,负手来到凉亭边,望着亭外一湖秋水,眉头紧锁。
孟知祥再无对弈之心,苏愿也不得不放下手中棋子,起身来到孟知祥身旁,拱手问道:“大帅可是忧心玄武县战事?”
“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等人,领军攻打玄武县已经七日,始终不能克之,致使我军三万精锐在玄武县迟滞不前,对梓州城成坐视之态。”孟知祥声音沉缓,“战事发展到这般地步,始料未及。”
“玄武县有万余百战军精锐驻守,旦夕间要攻克,实属不易,大帅万勿忧心过甚。”苏愿劝道。
孟知祥摇摇头,“你不知李绍斌此人。若是玄武县长久不能克之,我怕李绍斌生出他念。”
苏愿惊了一惊,“他念?”
“李绍斌此人,贪得无厌,目光短浅,偏又自视甚高,野心勃勃,其若是认为眼前路是条死路,断然是不肯走到黑的。此番若是我西川军迟迟无法救援梓州,李绍斌见梓州城把守不住,会生出什么念头来,实在难以预料。”孟知祥这番话说得很有深意。
“大帅是说,李绍斌有可能投降?”苏愿不是蠢笨之人,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孟知祥的意思,这让他更加心惊,“他怎么敢?他难道以为他此番投降,朝廷便会赦免他的罪?”
“若仅是投降,朝廷自然不会赦免其罪。”孟知祥转身看着苏愿,“但若他甘为朝廷鹰犬,反过来攻打我西川,那会如何?”
“这这”苏愿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发现这种情况并非没有可能。
孟知祥目光变得悠远,他缓缓说道:“这些年朝廷国政如何,你我看在眼里,心知肚明,若是李绍斌愿意‘弃暗投明’,便证明朝廷是人心所向,足以令天下臣服,朝廷怎会不接受?李嗣源与李从璟父子,都不是心胸狭隘之辈,若是李绍斌真这般做了,要保住一场富贵,实在是容易得很!”
“这李绍斌怎会如此糊涂?”苏愿有些乱了方寸,他却不知道,东、西川的联盟,说到底不过是“狼狈为奸”,乃因有暂时的共同利益,哪里谈得上坚固?若是形势有利还好说,若是形势不利,难免人心浮动,各有异样心思。孟知祥与李绍斌,说到底,谁会去真的相信谁?
东、西川同属蜀中,一山难容二虎,就算他们暂时联合,日后也必定会有争雄之时。就如李绍斌在玄武县布置重兵防范西川一样,孟知祥虽然没有这样明显的举动,但谁能说,他心底对李绍斌的防范之意,就比李绍斌对西川的防范心思浅了?
“糊涂吗?”。孟知祥忽然盯着苏愿,语气也怪异起来。
苏愿怔了怔,不知道孟知祥这句反问是什么意思,陡然心中一惊,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拜倒在地,急声道:“大帅明鉴,我西川军民受大帅恩惠多年,无不感恩戴德,纵然形势不利,我等也绝不会有贰心,士为知己者死,我等定会誓死报效大帅!”
原来孟知祥这番话,其根本意思,并不尽是在担心李绍斌有贰心,而是在试探西川军民是否有贰心,苏愿此时作为西川官员代表,他的一言一行无形中就不可避免反应西川官员的心思。
苏愿一句话说完,尤觉得不够,继续道:“朝廷赏罚无度,奸佞窃据高位,良臣无立锥之地,当年郭公伐蜀,对朝廷功劳何其大,郭公本身又是何等忠义之人,最后竟然落得那般凄惨下场,如此朝廷,天不亡之,人必亡之,我等断然不会助纣为虐,还请大帅明鉴!”
孟知祥眼中的阴霾消散了几分,他表现出哑然失笑的模样,扶起苏愿,笑道:“先生这是做什么,难道本帅会不信尔等忠心么?本帅岂能不知,便是东川败亡,我西川有尔等在,也是坚如磐石?尔等都是本帅肱骨,本帅又岂会疑心尔等?这样的话,切莫再说了!”
苏愿心中安定不少,忙连声应是,只是后背凉飕飕的,竟是在短短时间内已经冷汗横流。
扶起苏愿,孟知祥又道:“近日来,本帅得报,城中有不少朝廷细作在搅-弄风云,试图对我西川官、将行反间计,迫使我西川内乱,从而不攻自破。那李从璟倒是手段层出不穷,只可惜,他又如何知道,我西川上下同心同德,又岂是他这番阴谋诡计能够撼动的?”
苏愿知晓孟知祥这是在敲打他,也是希望借他的口去敲打其它的西川官员,除了赞叹“大帅英明”,他还能说什么?
“清除朝廷细作的事,就交给先生去做,三日之内,务必肃清所有朝廷眼线,一个不留!此事关乎成都安定,先生可知?”孟知祥又道。
“卑职明白,必定竭尽全力!”苏愿忙道。
“好,很好,先生不愧是西川俊杰,有先生去做这件事,本帅放心得很!”孟知祥脸上挂着让人倍觉亲切的微笑,说完这话,他抬头看向天空,只见西川上空乌云密布,似乎有大风雨将至。
在蜀地已失去山川险阻,雄关险隘尽为王师所夺,先前战果尽皆失去,而东川又只剩下一座孤城的时候,王师压境,战火虽然还未燃烧到西川境内,但谁又能不知晓,西川早已是暗流涌动,风云莫测?
日复一日强大的大唐帝国,近年来深得民心的天成新政,已经天下人莫不翘首东望,人心这个东西,在寻常时候或许不如何显眼,但的确不容小觑,尤其是在需要选择的紧要关头。
苏愿抬起头,望见乌云低沉,只觉心头犹有大石。
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大争之世,凡有才华者,谁不择主而事?席卷天下的大争洪流,裹挟着天下子民左奔右突,身在其中的人谁都是身不由己,渺小的个人面对洪流的奔进,无论是要大展才华还是明哲保身,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追根揭底,追逐功名利禄,要跟随强者。
西川与朝廷,谁才是强者?到底谁才能给他们想要的东西?
苏愿原先知道,但此时又变成了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也很快就能知道。
只是在知与不知之间,留给人选择的时间与机会,实在是不多,渺小的人们,若不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便只能化为一堆白骨,自此烟消云散。
敌我博弈,主臣博弈,生死博弈,富贵与穷困博弈,每个人又在与时势博弈,无时无刻不在的博弈,便是天下大争。
“玄武县战事,大帅有何安排?”苏愿问道,“是否要发军相助?”
“西川兵马有数,若是都派了出去,一旦李从璟有其它举动,西川如何抵御?”孟知祥摇头道。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玄武县战事,关系大局成败,却也不能任凭局势坏下去。”
“大帅有何对策?”苏愿再问。
“本帅意欲亲自前往主持战事。”孟知祥语出惊人。
“西川乃是根本,成都更是根基所在,值此紧要之际,大帅焉能轻离中枢?”苏愿惊道。
“将士在前线血战,本帅岂能在后方苟且?西川是西川军民之西川,本帅既然节度西川,便应当与西川军民浴血同袍!”孟知祥果决的说道,这话让苏愿心中一暖,很受振奋,随即,孟知祥严肃道:“又且,先生当知,前方战事若不能胜,本帅守着成都又有何用?”
孟知祥下定了决心,苏愿也不好再劝,
若说此时还有什么打破玄武县战事僵局的选择,那便只有孟知祥亲临战场,如此才能鼓舞将士血战破敌。
玄武县外,得知孟知祥要来督战的消息,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三将,莫不大感屈辱,他三人召集诸将,将信报公之于众,而后歃血为誓,立下不克城不活命的军令状,又亲领陷阵队,对残破的玄武城发起猛攻。
连日来,孟平少有合眼休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双眸中布满血丝,脸上也是密布血污,都没有闲暇去清洗,但他仍有旺盛的斗志,坚守城头与众将士力战不退,这才守住了城池。这一日,在打退西川军一轮猛攻之后,他下城去稍作休息。
“将军何在?”赵弘殷从城头快步奔下,在民房外见到孟平亲兵,立即上前急声询问。
“在屋中歇息,刚合眼不到两刻,赵将军何事?”亲兵见赵弘殷火急火燎的模样,已经预感到对方是要来打搅孟平歇息,不免有些不满。
“贼军攻势加急,我已看到了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三将亲自陷阵”赵弘殷道。
“赵将军的意思,是说赵将军守不住城头了?”亲兵寒声道,“将军才歇息不到两刻!赵将军可知道,自玄武县战事开始,将军合起来都没休息到四个时辰!方才将军进餐,已是连肉都咽不下”
赵弘殷怔了怔,还是硬着头皮道:“贼军此番攻势,非同寻常”说到这,见亲兵眼睛都红了,竟似要淌下泪来,就再也说不下去。
“将军今日,务必要休息满一个时辰!”亲兵嘶声道,说罢招呼左右一声,“我等跟赵将军去城头今日就算全部战死城头,也要为将军争得这一个时辰!”
左右莫不大声应诺,皆奋然前驱。
“何故吵闹?”一声轻斥从屋中传来,披挂齐整的孟平已经走了出来,他双眼肿得厉害,看到赵弘殷,没空去顾及亲卫们的做派,“赵将军此来,可是贼军又用了什么别样手段?”
赵弘殷正要回答,孟平却已摆了摆手,“走,上城头!”
“可是将军,你今日才合眼不到两刻”亲兵急了。
孟平脚步没停,回头呵斥道:“若是战事不利,你我都得长眠在此!”
亲兵不敢再多言,眼圈却是更红了。
上得城头,望见城外排山倒海般的西川军铁甲浪潮,孟平也不禁怔了怔,“好大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