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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城外东郊,寅时三刻。
此处是徐知诰先前落脚的地点,也是第五姑娘战至最后一刻的院落。徐知诰等人已被军情处押送江陵城北门,此地却仍有百十名军情处锐士不曾离去,出现这等景象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第五姑娘还留在这里。
军情处锐士个个神情肃然,警卫十分严密。在那座院子的正厅中,第五姑娘静静躺在矮榻上,面色柔和,若非是她的脸色过于苍白,无声无息,恐怕所有人都会以为她只是睡过去了。
卸下所有的情感负担,此时的第五姑娘眉眼柔和,可以很明显的她的五官线条并不冷异,弧线娇柔,玲珑细腻,小猫一般,是很容易惹人爱怜的那一类。
她身上仍然是那身从无变化的大红衣裳,只是因为伤口被包扎处理的关系,多了许多白色绑带,这让这件红裳没那么美了。
床榻边,数名军情处女锐士跪立着。作为军情处四大统领之一,第五自然也有近卫,只是如今第五悄无声息躺在床上,这些近卫接下来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主死臣随。”跪立的数名女子中,年龄最长的那个开口了。说是年龄最长,也不过二十出头,她是第五的近卫队正,说这话的时候,她抽出了绑在小腿上的利刃。
今夜的厮杀太惨烈了些,一队近卫伤亡殆尽,剩下的尽数在此了。论及伤亡,百战军中以君子都最为精锐,征战时伤亡也最大,与其相比,这样的情况军情处还是头一遭经历。
数名女子抬起头,她们都知道队正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没有人迟疑,她们先后抽出小腿边的利刃。
女队正最后环视众人一眼,复杂的笑了笑,“若有来世,请姐妹们护好统领,别死都这么没尊严,也辜负了统领平日里对你我的好。”
有人潸然泪下。
刀落下的前夕,院外传来一阵说话声,紧接着便有人进来禀报外面的情况。
进来的人队正等人的动作,脸上并无惊异,可见此等情况在他意料之中,“院外来了个和尚,也不知怎么找到的这里,说能救第五统领。”
女队正难掩惊愕,对方怎知第五的境遇?她问道:“他叫什么?”
“自称法号齐己,说是与秦王和第五统领有旧。”
在莲花寺时,女队正见过齐己,知晓他与李从璟的关系,当下便起了身,“快请进来!”
齐己一身风尘之色,面容憔悴,已分外疲惫,也不知这老和尚参悟了何种天机,竟然能在此时赶到这里来。当然,这老和尚狡猾得很,倒也不能保证他这副样子不是装出来的。
无论如何,诊过第五姑娘后,齐己微微松了口气。
女队正急切道:“大师,第五统领可还能救?”
“阿弥陀佛,凡事皆有因果,一切皆有定数,强求不得。”齐己双手合十,正一派高人风范,眼神触及到一个个女魔头杀人般的眼神,立即话锋一转,“当然,幸好女施主并无致命伤,贫僧也没有来晚。”
给第五姑娘用药很费了一番周折,事毕之后,齐己便离开小院。明月高悬,前时夜空中的黑云不知何时已经消散,齐己抬头驻足,凝视夜空,久久不曾挪动。
也不知他何物,齐己忽然掏出几枚铜钱,蹲下身来,就地卜了一卦。
常人很难想象,一个和尚竟然通晓《周易》。
“命理本是定数,万事皆有常,为何这卦象却一变再变?到底是何种力量,影响了冥冥中的定数?”齐己站起身,拖着破钵一步步走远,“道也无常,道也有常。道可,道非,常道。道非道,非非道,道也不可道......天降异星,万象皆变了。”
......
江陵城北门,寅时三刻。
所谓一时人物,所谓开国之君,所谓一代明主,跟他李从璟有何关系,他们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不在李从璟心中,而今第五却因为他们而死,杀了也就杀了。
众人慌忙拦住李从璟,劝道:“殿下,万万不可!”
李从璟提刀挺立,五官似乎都扭曲到一起,“尔等要拦我?”此时,他已经不用“孤”这个称呼了。
林雄在阵前,没有过来,开口相劝的是李荣,他跟随李从璟时日最长,感情也深厚,最重要的是此人胸怀颇大,所以东西非是赵象爻等可比,“擅杀徐知诰,必使我朝与杨吴交恶,甚至引发两国交兵,此正非常之时,请殿下三思,以大局为重!”
“大局?”李从璟目光狠戾,红通通的眼眸就如两汪血泉,“起开!”
李荣并不以武力见长,李从璟发狠之下,他哪里阻拦得住,一下就被甩在一边。
桃夭夭本也悲痛欲绝,此时却挡在李从璟身前。
“你也要拦我?”李从璟一字字问。
桃夭夭凝视着李从璟,以极缓的语速道:“我只想告诉你,倘若有一日我也如第五一样,你不可毁我为之付出的心血!”
“连至亲都不能护佑,要天下何用!”李从璟已陷入疯魔之态。
数骑在这时奔过来,当先的两人竟是莫离与桑维翰。高季兴的罢兵之令早已传出,驿馆的战事也停了,他俩这便赶了过来。
闻听此间之事,桑维翰也过来急声劝道:“为王者,当胸怀天下,第五统领之死,固然令人悲痛,殿下却万万不可因此乱了分寸!家国为重,在此面前,桑维翰也不惧一死!”
“冷酷无情,为王权一切皆可抛弃,这便是你心中所想?”李从璟愤怒难消。
“古往今来,为王者,何人不是如此?王权争霸之路,一将功成万骨枯,殿下若无可舍一切之念,又何必争霸天下?”桑维翰直言不讳,“殿下,为王者,与人斗与天斗,王权面前人人皆敌,故此,为王者,不可有被人牵制的软处啊!”
李从璟怔了怔。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在这个时代拼命,舍生忘死,确是为成就一番王业。但他心中的王业,不是那人人皆敌的一家一姓的王业——若只为那样的王业,何必他这个千年之后的人来为之?
莫离走了过来,很“无礼”的拍了拍李从璟的肩膀,温声道:“无情无义之人,李哥儿不屑为之,无情无义之王,李哥儿不屑为之,正因此,离才愿随李哥儿颠沛流离,在这俗世中辗转翻腾。”
暴躁的李从璟逐渐平静下来,他离,静等他继续往下说。
莫离道:“对至亲至爱都无情无义,焉能奢望他对家国天下有情义?不爱黎民苍生,哪怕他能缔造留名青史的盛世,也不过是徒有其表昙花一现罢了。追根揭底,那是为一家一姓之利,能利天下多久?我华夏之强盛,屡屡冠绝天下,却为何历朝皆不能久存,徒惹人叹,原因就在于此——帝室不能胸怀天下,不能思及万世,而只顾一家权柄。李哥儿,唯有将情义推及天下,将我汉人万世荣耀装在心中之人,方能缔造一个长盛不衰的王朝。李哥儿,你岂非是这样的人?”
李从璟望着莫离,一时说不出话来。
“百年基业,必有先祖鞠躬尽瘁,千年盛世,必有志士白骨成堆。李哥儿,你我追逐的远方,路途中岂能没有皑皑尸骨?若不以血肉浇灌,此大志不能成,何妨由你我而始?”莫离道,“你要成就的王业,对天下何其情深意重,千难万难,不足以迟滞脚步!牺牲在所难免,不白费即是大善。”
铁甲军阵在后,肃然无声,千军万马在此时,都似乎只是这一袭白袍的陪衬。
李从璟忽然有个奇怪的疑惑,莫离能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到底是自小受他的影响太深,还是说莫离与他一样,同样是穿越过来的?
李从璟夭夭,忽然觉得这个女人也是穿越过来的......
......
人非圣贤,再英明的帝王,也离不开臣子的劝谏。为王者,不是成为十全十美千虑不失的圣人,而是能听得见谏言。成为一个伟大的王,需要一个过程,就如缔造一个强大帝国,也需要一步步为之。
李从璟再度来到徐知诰面前,方才李从璟咆哮着要砍他脑袋,徐知诰自然是听见了的,之后李从璟与众人的谈话,徐知诰离得远则是不能得知。但此时徐知诰面对李从璟,却仍旧是安之若素,没有半分窘迫之态。
“秦王要取徐某项上人头?”徐知诰问这话时,竟是面带微笑。
李从璟还未说话,鼻青脸肿的宋齐丘却已面色大变,他两步就跨到徐知诰面前,昂首挺胸,盯着李从璟厉声喝道:“徐相贵为一国之相,身在国境之外,背后即是整个吴国,秦王对徐相不利,是意欲与吴国开战吗?!”
“宋先生怕死么?”李从璟被喷了一脸唾沫,却没有发怒,只是淡淡的问。
宋齐丘昂着脑袋,傲然道:“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李从璟点点头,“你都不怕死,徐相难道还不如你?”
宋齐丘脸色难仍是半步不退。
徐知诰笑着将宋齐丘拉开,从璟,淡定从容道:“秦王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就是觉得你胸前这脚印有些难李从璟微笑道,说到这里,他忽然抬手,对着徐知诰左脸就是一拳。徐知诰猝不及防,立即被打倒在地,再半边脸庞已是肿了起来。
不理会宋齐丘的咆哮,李从璟甩着手腕点头,正经道:“这样就协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