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驿馆,子时,夜深人静。
大军进城,直向驿馆而来。
超过四个指挥的将士,半骑半步,如洪流一般涌进街巷。轰隆隆的脚步,踩碎了长街上的尘土,惊醒了无数沉睡的人。这一刻,金戈铁马入梦来。
驿馆灯火明亮,四门紧闭。在已是四面皆黑的江陵城,这一处光明,显得格外孤独,无比弱小。
大军将驿馆包围。
整个过程,驿馆无人出门,更无询问声传出。它像是平原上的一座堡垒,很沉稳,也像海浪中孤立的礁石,很孤零。
面对两千甲士的围困,驿馆竟然生出一种置身事外的意味。
这种感觉让吴德明很不愉快,他觉得自己被忽视了。
作为江陵军十余指挥使中的普通一个,吴德明一直以来都是被忽视的存在。在这个高氏族人把控要职的地方,如今已年逾四十的吴德明,没有半分值得依仗的资本。
但他自视甚高,不能忍受一直被忽视。于是当吴国密使找上门的时候,面对丰厚的条件,吴德明没有太多犹豫,便决定投向吴国。
他的家人已被吴国密使带往金陵,只要做完今日的事,他也能立刻前往金陵。自此之后,荣华富贵,显赫人前,不在话下。这是他的机遇,吴德明不认为自己有不把握的道理。
吴德明驱马来到驿馆门前,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出来查,颇感意外之余,亦十分恼怒,他回头冷冷吩咐亲卫:“叫门!”
亲卫应声前去,敲响大门。
就在吴德明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大门缓缓打开,一个秦王府甲士走出来,他的大阵仗,微微仰着头,双眼微眯,显得漫不经心,“诸位深夜来此,有何见教?”
秦王甲士的态度让吴德明心气更为堵塞,难道自己这些人这么大阵仗,突然杀将过来,包围驿馆会是来问安的么,对方为何半分紧张之色都没有,好像这些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吴德明阴沉着脸,咬牙切齿道:“南平王有令,请秦王去王府一晤。”
“哦?”秦王府甲士眼帘抬也没抬,“秦王殿下已经就寝,有事请待明日。”说完,竟是毫不拖沓转身进门,反手就要关门。
“慢着!”吴德明低吼一声,在对方慢吞吞停下脚步转身后,阴测测道:“事情急得很,南平王有令,请秦王务必立即前往。”说罢,手按上刀柄,“否则,若是有什么变故,后果自负!”
秦王甲士终于肯拿正眼瞧吴德明,这个微小的动作,总算让吴德明心里好受了些,心想你若是有种,敢一直不理睬本将么?但秦王甲士接下来的话,让吴德明怒火中烧。
甲士德明,认真的问:“你是什么东西?”
甲士声音不大,语气更没有波动,唯一的特征在于,他问的的确很认真。
“你说什么?!”吴德明恨得差些拔刀相向。但还未就见到李从璟,他不能事先露出破绽,否则连李从璟都见不到,就更谈不上完成吴国交代的任务了,好歹抑制住暴怒的冲动,吴德明狠狠盯着面前的甲士,眼中警告意味再明显不过。
甲士却丝毫没有给这位指挥使面子的意思,“我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秦王面前撒野?”
吴德明嘴唇抽动,眼中杀气凛然。
吴德明已是忍无可忍,甲士却丝毫不见,乜斜着他嘲讽道:“怎么,想杀我?”他伸长了脖子,“来,往这儿砍!”
等了片刻,见吴德明没有动静,甲士收回脖子,神态却更加轻蔑,“不敢动手就带着你的人滚,别在这丢人现眼,你当这是能唱大戏的地方?”
甲士说完这些话,转身进门。
吴德明拔刀。
“请慢!”
再也无法置身事外的梁震,从军阵中走出,他制止了吴德明的行为,步行到门前,向甲士拱手为礼,“都说秦王御下有方,麾下人才济济,却不曾想一个寻常甲士,都能有这般胆智,老夫佩服!”
“司空有何话要说?”甲士上下打量梁震一眼。
“郎君竟知老夫身份?”梁震先是一怔,随后也就不以为奇,他对甲士正色道:“秦王是明眼人,当知晓眼下局势,老夫失礼,敢请秦王就此离开江陵。”
“尔等意欲造反?”甲士声音冷淡。
如此直言,梁震面色也不能再保持平静,既然对方敢于捅破窗户纸,他也就不再藏着掖着,“若是秦王就此离去,你我互不相伤,乃是最好局面。若是秦王此时不走,徒惹命案而已,于彼此都无益。”
让李从璟识趣自己离开,和杀伤秦王部属,强行驱逐李从璟离境,两者之间差别不小。
为了增强说服力,梁震继续道:“秦王当知,既然南平王已敢如此动作,则以说明秦王此行败了。困兽犹斗,并无益处,自陷险地,非智者之举,刀枪无眼,不敢确保秦王毫发无损。”
“很好!”甲士头也不回进门。
大门轰然关上。
梁震面对冷硬的大门,脸色难。
他没想到,李从璟竟然在分明已经败了的情况下,还如此行事,简直跟幼-童置气无异。
而没能说服对方的挫败感,也让梁震羞恼不已。
而从始至终,别说秦王李从璟,就连莫离等人,梁震也未见到,全程只是跟一个普通甲士对话,这让他甚觉受辱。
这说明对方压根儿就没将他放在眼里!
梁震咬了咬牙,回头对吴德明下令,“强攻!”
吴德明心里乐开了花,这是他求之不得的局面,两者交战,他就有了绝对把握,能在混乱中安排人手,将李从璟置于死地!
拔出长刀,吴德明心头恼怒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豪情壮志,他大喝一声:“尔等听令,即刻攻......”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再没了下文。
因为驿馆内里,已有箭雨泼洒出来!
一支利箭,猝不及防穿透了吴德明的咽喉。他在马背上晃了晃,无力栽倒下来!
梁震被射中手臂,惊慌大叫,连滚带爬退入军阵中。
混战,一触而发!
......
南平王府,子时三刻。
“报!殿下,驿馆战事爆发!”
信使飞奔进府,向高季兴汇报。
正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显得焦躁不安的高季兴,在听闻此言后,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好半响,他才咆哮道:“本王不是遣了司空前往,让他务必说服李从璟,让他主动离开江陵吗?!司空在作甚,他怎能如此鲁莽!”
信使回报道:“殿下,司空被流矢射中右臂,惊吓得不轻,指挥使吴德明阵亡,死于冷箭下!司空让回禀殿下,李从璟打定主意不愿主动离去,事不可为,只能先将其制服,再将其强行送出荆州!”
高季兴来回踱步的动作更快了,他双手不停来回击打,“混战一起,刀枪无眼,如何能保证李从璟不受伤?若是伤了他,这厮日后必定报复,我荆南岂不处境艰难?”
踌躇好半响,高季兴终于下定决心,“不成,本王得亲自前去驿馆,劝降李从璟,让他休得负隅顽抗!”
信使大惊:“殿下,秦王护卫战力强悍,又据驿馆自守,战事惨烈,殿下万万不可亲身赴险!”
“闭嘴!你懂什么!”高季兴怒吼道,“都是你们这帮饭桶,让局面闹成眼下模样,你们这是把本王架在火上烤!一群利欲熏心的东西,净想着升官发财,没一个真心为本王分忧的,没一个!”
说罢,顾不得换衣裳,就往屋外走,“无论如何,也要保证李从璟不受损伤,否则荆南危矣,危矣!”
高季兴焦急万分,但不等他走出王府,便又有信使进门。
“殿下,驻扎城外的君子都,正猛攻东城门!”
高季兴脚步一晃,差些摔倒,他强行稳住心神,抓住信使吼道:“本王不是早就传令,让都虞候带人马去子都军营了吗?为何还让君子都出营了!”
信使惊慌不已,连忙道:“都虞候抵达君子都营地时,才发现君子都不知何时已集结完毕,都虞候还未列阵,君子都就冲了出来,根本拦不住......都虞候的人马,被一击即溃,君子都一路畅通无阻到了东城门,片言不语,突然就开始攻城!”
高季兴木然放开信使,脸色煞白,双目失神。
君子都攻城,意味着什么,高季兴岂能不知?
有王府近臣闻听动静赶来,弄清情况后,忧虑道:“殿下,先前城外码头突起混战,两帮人不下百艘船,杀得难解难分,水师出动后,这才勉强控制住局势,据报,双方是秦王与徐相的人......殿下,卑职之意是,秦王已发现徐相行踪,如今又攻打城池,怕是已知殿下与徐相互通之事......殿下,局势发展到眼下,已然完全失控了!”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高季兴位近臣,心乱如麻的他就像抓到救命稻草,忙连声发问。
那近臣叹息一声,“殿下与杨吴相通之事,既然已被秦王察觉,就再无法跟朝廷相安无事,王师必定来伐。眼下,殿下只能一心联合杨吴,来共同对抗朝廷。”
高季兴下意识点头,“对,对,联合杨吴!”
近臣又道:“殿下,眼下局面失控,如何对付秦王发难,往后又该如何区处,殿下不可再首鼠两端,该与徐相商议了。”
高季兴终于回过神来,仔细一想,的确,眼下与李从璟已撕破脸皮,只能与徐知诰同进退了。
“备马,本王要去见徐相!”徐知诰一直不肯进城,高季兴料想此时请他来,他也未必会来,再者情况紧急,此时也端不了架子了,只得动身前往。
......
与南平王府一坊之隔的一座宅院内,灯火依稀,几无动静,显得与寻常人家无异。
无人知晓,在吴德明带领大军抵达驿馆前,李从璟就带着莫离桑维翰桃夭夭等人先一步转移到了此处。
子时下二刻,盯着南平王府的眼线送来信报。
“高季兴出府了!”
正吃完夜宵的李从璟,闻言起身,向众人微笑道:“诸位,且随孤一道,跟高季兴去会会徐知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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