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敬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人物,多谋善断,沉稳内敛,颇有魄力,又勇武非常,他一直觉得他这样的人,定是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所以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他起于微末,从一介小卒做到节度使,历经坎坷与险难,过得都是将脑袋别在腰带上的日子,身上的疤痕快赶上汗毛一样多了。人活着无非是拿命搏富贵,李守敬从不怕死,但他也从未认为自己会死得这么早。
正因如此,临死之际,瘫倒在地上的李守敬,看向面前那位秦王的眼神,是悲凉的、愤慨的、不甘的、意外的、难以置信的、不愿接受的。
他想他这一生也算得上轰轰烈烈,他一直认为还有大事等着他去做,还有大权势等他去掌握。
李守敬很不甘心,在这一刻,他觉得他熟悉的这个世道是如此陌生,如此没有道理。它不公,它瞎了眼,它简直狗屁不通,它竟然让自己去死!
“狗-日的直娘贼!”李守敬看见天空很蔚蓝,蔚蓝的不像是冬日该有的天气,他吐出一大口血,张着血嘴对天骂道,声音很是低哑,发音也模糊不清。
这个时候,李守敬不是去唾骂眼前居高临下的秦王,而是责备老天。
一切都是命运不公,否则<我李守敬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李从璟淡漠的看着李守敬,心中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早已不像当年斩杀张朗、李环、李继韬、董璋那样心潮澎湃或是感触良多。杀得人多了,自然也就习以为常了。
孟松柏大怒向前,举刀就要再给李守敬补一刀,“狗-日的死到临头还嘴碎!”
李从璟制止了他,“算了。他不一定是在咒骂孤。”
孟松柏是个唯命是从的性子,闻言就退了回来。李从璟再看李守敬时,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唯独一双虎目还睁得老大,死死盯着天空,似乎灵魂已经去找老天算账了。
李从璟转身离开城头,“脑袋割下来,悬尸示众三日。”
对李守敬,李从璟没有什么同情的心思,虽说大家都是在这个混乱世道挣扎的人,但两人志向有着本质区别,况且成王败寇,李从璟此时更需要的是借李守敬去震慑其他节度使。
至于李守敬的头颅,得送回朝廷。
当日百战军围城之后,于第二日发起攻城,李守敬勉强守了两日,第三日城就破了。第一个冲上城头的,是认为攻城两日不下很丢脸的孟平,他亲率陷阵士一鼓作气,瓦解了李守敬的防线。
不过第一个将刀子递进李守敬身子的,并不是孟平,而是徐永辉。混战之时,李守敬只顾着迎头杀来的孟平,没注意到身后的徐永辉。
徐永辉亦步亦趋跟在李从璟身后,有心奉承一番,却又不敢上前多言,生怕让李从璟觉得他多话,惹李从璟不高兴。
李从璟将徐永辉放在李守敬身边,只要李守敬不驱赶,对他来说目的就已经达成大部分。因为这样一来,李守敬就洗脱不了和徐永辉合谋,掀起滑州牙城之乱的罪名,这就够了。
李从璟将徐永辉的神态收在眼底,没心思跟徐永辉多费时间,停下脚步对他道:“李守敬虽亡,罪名未定,他生前既然是节度使,罪名得由三司来确立,届时还有劳徐将军佐证一二。”
徐永辉此时正忐忑不安,极度没有安全感,闻听李从璟还有用得着的地方,这让他极为高兴。他现在就怕自己没有价值。只要还有一丁点儿利用价值,他就不会死,或者说不会那么早死,至于会不会有生机,除却要看李从璟的心情外,就要看他还能发挥多少作用了。
徐永辉连连应是,并且坚定的表示不会让李从璟失望。
李从璟点点头,让军情处将徐永辉带下去,顺便算算他这回的功劳,临走的时候,李从璟淡淡道:“若是情况允许,徐将军未必没有生机。”
望着李从璟远去的背影,本来觉得自己没什么生还希望,最多不祸及妻儿的徐永辉,先是怔了怔,随即激动的差些涕泗横流。连日来的绝望、压抑、挣扎、苦楚齐齐爆发,如今得到李从璟许诺,看到希望的曙光,让他竟然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徐永辉当街跪了下来,对着李从璟远去的背影连磕了三个响头。
经此一遭,徐永辉总算是想明白了,什么权势、功名、富贵,那都是尘土,能跟妻儿平安喜乐的生活下去,比什么都强,比什么都重要。
濮州虽然拿下来了,李从璟要做的事却只能说才刚刚开始。濮州的情况与滑州有所差别,滑州只是数百乱兵作乱,而濮州却算得上是举州造反,性质要恶劣得多。
经此之乱,银枪效节被除名是应有的事,不过这事得李嗣源下令,李从璟现在可以做的,是先一步处理银枪效节军幸存的将士。
对待银枪效节的办法,比对待长剑军更加残酷,李从璟兑现了他在攻城第一日许下的诺言:三军尽屠!
克城当日,幸存的数百银枪效节尽数被诛,当日夜,尽捕其家属数万人,悉诛。
一时间,大河河水为之变色。
李从璟要用数万颗血淋淋的人头,明确告诉天下藩镇,如今的大唐,改头换面了!
从今往后,朝廷的诏令,说一不二;从他秦王李从璟嘴里说出来的话,也不会有半字虚言!
自今日起,胆敢有抵触、违反朝廷诏令者,无论是谁,也无论需要朝廷付出多大代价,绝不姑息。
这是向天下立威。但李从璟更愿意说,这是在向天下立信,就如当年商君徙木立信一般。不同之处在于,这一回,是在为新生的大唐朝堂立信。
威信威信,威与信本就密不可分,对一国朝堂而言,有威才能有信。
为了这份威信,长远观之,几万条人命虽然也重要,但却非不能付出的代价。
稳定了鄄城秩序之后,李从璟去查勘了濮州府库。
天下藩镇数十,要说不敛财的,恐怕一个都没有。滑州、濮州虽然加起来只有十二县,但地处中原腹地,财富深厚度着实不是幽州边寒之地能比的。而李守敬又自许甚高,所以这些年聚敛的钱财,实在是不少。
金沙银琔财宝,堆积如山,铜钱更是多得数不过来。
莫离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站在府库面前还是惊讶的折扇摇个不停,嘴中感叹道:“都说为强为盗乃最能发财之途,一个拥有官身与军队的强盗,尤其能聚敛财富,离今日方知此言深浅!”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本就是世间平常之态,其实世道越乱,贪官豪强能聚敛的财富就越多,因为世道越乱顾忌就越少,有权有势者行事也能愈发肆无忌惮。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句话在乱世表现的尤为明显。
“国库空虚,财赋不足,朝廷举步维艰,而这两州之财,竟能抵朝廷五分税赋。天下人闻之,也要笑我等梦呓啊!”李从璟苦笑摇头,没有痛心疾首,没有嫉恶如仇,而是感到无奈。
“何为乱世?这便是乱世。”莫离没有过多的评价。
李从璟感慨道:“富者大富,贫者大贫,富者日费斗金,贫者饥寒交迫,富者鄙薄贫者,贫者仇恨富者,能扭转此局者,唯杀富济贫也。乱世多盗寇,其因岂不在此。乱世之师动辄杀人夺财,其因岂不在此!”
“无论如何,滑、濮流民这冬日能过得去了,来年再要兴建两州,亦不愁无力。”莫离道,顿了顿,“倘使国力能得聚集,天下何事做不得!”
滑州、濮州流民之事,涉及的本地官吏、富豪极多,若是将其连根拔起,这对地方秩序是种很大的冲击,个中火候,还需要谨慎拿捏。不过既然两地骄兵悍将的问题不复存在了,安定地方也就没了阻力,要怎么做不过是辛苦一些罢了。
“滑州、濮州两镇这回自寻死路,藩镇既已不复存在,两州往后如何处置?”莫离问。
“自然是划为朝廷直属州。”李从璟道,“往后,天下不复有滑州、濮州节度使!”
“既然划为了直属州,离看不如在两地推行新政。经此动荡,地方势力大损,新政施行起来阻力也小,正好朝廷大展拳脚。”莫离道。
李从璟颔首道:“新政需要试点区,效果良好,而后方能推行全国,滑、濮正当此用。”
说到这里,李从璟和莫离齐齐点头,都认为这个想法是极好的,两地天时地利人和各项条件都很合格,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话说完,两人相视一眼,忽然都低下头来,默契的沉默了良久,好半响没有一句话。
“那么殿下,新政是什么?”
愁眉苦脸的赵在礼望着面前神情冷然的皇甫晖,长长叹了口气,“陛下诏令已下,命本帅接到诏令,即日出发前往沧州,不得延误,否则严惩不贷。哎”
皇甫晖一言不发,双手握拳攥得紧紧的。
先前,朝廷就曾令赵在礼移镇沧州,赵在礼以魏州军政未稳为由,加以拒绝。这是第二道诏令了,只不过,今日的赵在礼,早没了当日的底气。
赵在礼心情很复杂,同时也很沮丧,他接着道:“今日接到探报,先前停驻临黄的四千百战军,已移至内黄驻扎,这两日来,内黄城外舰船如林,百战军有随时登船之意!”
内黄与魏州由永济渠相连,舰船往来一两日即到。
赵在礼话没说透,意思却已极为明显——百战军随时可能进逼魏州!
李从璟如此调遣百战军,其意显而易见:威胁魏州。而且还是**裸的威胁!
赵在礼见皇甫晖仍旧不说话,又是一声长叹,语重心长道:“朝廷已有风声,陛下有意让你出任陈州刺史。一旦本帅离镇,估计任命不日就会下达。于你而言,这何尝不是机遇?”
皇甫晖还是不说话。
赵在礼双手拢袖,看向屋外,“今春,将军奋力一搏,其所求者,不外乎富贵二字。半年前,将军不过一介兵卒,半年后,能为一州刺史,可谓一步登天,将军还有何不满?”
皇甫晖终是忍受不住,愤愤道:“狼无利爪,便连犬也不如,虎无利爪,狸猫也可戏之!此番若离魏州,何异于自断双手?留在魏州,你我至少还有天雄军!”
陈州刺史,的确是天大的美差,也是一场富贵,然而皇甫晖一旦离开天雄军,也就失去了赖以叫嚣的依仗。
朝廷此举,绵里藏针,明升暗降,等过段时间,皇甫晖对天雄军没有影响力了,朝廷还不是想怎么拿捏他就怎么拿捏他。
“皇甫将军!”赵在礼起身怒喝,“事到如今,你岂能不明白,你我都已别无选择!今日本帅不去沧州,明日你不去陈州,后日秦王就会率领百战军兵临城下,濮州就是前车之鉴,难道你想重蹈李守敬的覆辙吗?!”
话说完,或许是觉得这话重了些,赵在礼叹道:“长剑军、银枪效节军,都未能保全,天雄军何以能有所差别?陛下是明君,秦王是狠角色,百战军更不好相与,如之奈何?”
无奈的哂笑一声,赵在礼向屋外走去,“奉命高升,富贵在手,抗命不尊,脑袋都保不住。将军呐,陈州是个不错的地方,好生去吧,从今往后夹着尾巴做人,好好侍奉朝廷,能享富贵,总比做孤魂野鬼要好!”
赵在礼走后,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剩皇甫晖一人,他坐在原地怔怔出神,整整半日未动。当他走出房门的时候,已是脸色苍白,脚步无力,再没了先前的意气风发。
一月后,在赵在礼、皇甫晖相继离开魏州的情景下,朝廷下令,天雄军全军移驻卢台。
后史书记载:军发之日,不给兵甲,唯以长杆系旗帜以表队伍,军士颇自疑惑次年,天雄军乱卢龙军平之。帝自崇文殿下诏,悉诛其家属于魏州,凡九指挥三千余家数万口,驱至漳水上杀之,漳水为之变色。
天下骄兵,自是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