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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安府。
安重诲临窗伫立,静观院中寒梅。
寒梅仍未绽放。
安重诲却有些等不及了。
他喜好寒梅,不仅因为它耐得住严寒,经得起风霜,更因为它宠辱不惊。非只宠辱不惊,还能百折不饶。因宠辱不惊,所以能孤芳自赏。无惧一时得失,无惧旁人眼光。因宠辱不惊,所以能一直坚信脚下的路,能一直坚持不断向前的脚步。非有宠辱不惊之心境,不能百战不饶。因得如此,所以才能在最不可能之时,在常人都意料不到之时,绽放最夺目的色彩。
他想做人的道理也一样。
宦海浮沉,群臣百态,虽只短短数月,他已是见得多了,并不在意。这世道,君王变换都如走马观花,遑论为人臣者?短短数十年间,多少英雄豪杰现于当世,起起落落,朝成大业夕身陨者多不胜数,一时成败算得了什么!百折不饶,穷且益坚,才见大丈夫风流。
世间有风情万种,无有能媲美穷且益坚者。
唯有穷且益坚,方能东山再起。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历经高峰峡谷才能算得上看过沉浮,上在云端不失本心,下在谷底不丢壮志。唯有深味过渊底黑暗的痛苦,才更能知晓峰顶日出的美妙。
冷风扑面,安重诲不觉有寒气,反而面露一丝微笑。
“孔循终究是靠不住,凡事还得自个儿亲手来安排。”安重诲心道,“这匹夫老儿能在背后如此算计本公,指望他给秦王添堵,无异于自欺欺人。好在本公睿智,早已联络了滑州、濮州节度使,无论如何,本公在朝堂上吃了这么大亏,不能便宜了秦王这小子,本公一人亏是亏,本公与秦王俱亏便不是亏了。只要能让秦王势弱,本公要东山再起,何人能挡!”
安重诲面露一丝冷笑,“好在秦王此番东行,本就是去找茬,要与滑州、濮州为难,这才有本公顺带煽风点火的机会。如若不是秦王自以为是,要去蹚这趟浑水,本公要找机会对付他谈何容易。哼,滑州、濮州要在秦王面前硬气,与他相斗,怕是难免底气不足,但有本公相助,他们便能理直气壮——这实在是于双方都有利之事!”
“骄兵悍将啊!”安重诲心有感叹,“那是庄宗都没法处理的头疼难题,本公倒要看看,秦王殿下,你拿什么去对付他们!”
......
酸枣县城。
“大唐藩镇众多,侍卫亲军与六军番号复杂,各军数量、战力良莠不齐,但若论骄兵悍将之程度,尤以此三者最甚:从马直,银枪效节,天雄。”说完安重诲与桑维翰之事,莫离、王朴并未离去,李从璟与他们谈论起眼下之行来。
“此三者不仅战力颇强,而且人数不少,尤其将领、士卒流氓成性,实在已不能称之为军队,而只能呼之为强盗。当然,除此三者之外,各地骄兵悍将还有不少,远的不说,滑州、汴州之驻军,都可同样视之。”
军务是莫离拿手好戏,他轻摇折扇缓缓道:“从马直现驻洛阳,在天子脚下,只要大局不乱,自可慢慢整治。银枪效节军驻地濮州,当年庄宗喜游猎,常带此军为护卫。拆屋毁田、强抢民财之事没少干,虽说有军费不足之缘由,亦可见其土匪习性。天雄军在魏州,脱胎于魏博军,赵在礼、皇甫晖作乱,便是以此为基础。此军战力强、人数多,地域观念极强,心有魏州而实无君王,如今仍奉赵在礼为节度使。”
银枪效节、魏博两军始自梁故魏博节度使杨师厚,全军将士皆天下雄勇之士,共八千人。杨师厚以之征战,所向披靡。师厚卒,梁以贺德伦统之,不能制。及后西迎庄宗入魏,从征河上,所向有功。庄宗一统之后,虽数有赏赐,而骄纵无厌。
后庄宗称帝前后,整肃包括魏博军在内的河东诸军,遂有捧日、天雄等军,银枪效节军亦在此时分化出来。
唐之侍卫亲军与六军,并非都驻守京都,其中部分分派各地坐镇,甚至有节度使的军队,亦在侍卫亲军与六军之列——没柰何,中央养不起太多军队。
王朴闻言惊道:“滑州在西,濮州在东,魏州在北,三者恰成三足鼎立之势,而今我等至此,是一头扎进了三足腹心啊!滑州有长剑军,濮州有银枪效节军,魏州有天雄军......”看了看李从璟,“殿下,这算是自置死地么?”
李从璟笑了笑,“文伯你可说错了,非是三足,若是算上汴州,我等现在可是正好处在四面合围中!”
王朴张了张嘴,抚膝而叹,“殿下既至四地腹心,看来是打算腹中掏心了!”
李从璟不置可否,正色起来,“大唐要行新政,必然会触及各方利益,免不得受到各种阻力,甚至可能导致动乱。因此,为有效施行新政,需得在此之前剔除不稳定因素。此因素中最重者便是骄兵悍将。”
王朴颔首道:“诚然如此。骄兵悍将平日里都会作乱,遑论利益被触动之时!”
“解决了骄兵悍将之难症,天下稳定,新政便能开始实施,这是环境要求。”李从璟道。
莫离补充道:“此外,携诛骄兵悍将之重威而行新政,阻力也会小很多。”
“所以我等此行至此,明面上说是巡查流民安置事宜,实则却是处理骄兵悍将之事!”王朴差些哀嚎出来。
“万事要开始,总得需要一个由头。如若不然,要是天下藩镇皆以为朝廷要‘削藩’,那可就不美了。”李从璟笑着安慰道,“流民之事处理不当,便是这个由头。”
王朴眨眼纳罕道:“殿下已然知晓对滑、濮流民安置不当?”
李从璟理所应当道:“自然知晓一些。如若不然,军情处岂非可以解散了?”
王朴想想觉得的确是如此道理,李从璟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哪里可能两眼一抹黑就到了滑州,遂问道:“殿下预备如何办这件事?”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自然也需要一步一步做。”李从璟道,“一口气吃不下一个胖子,要是骤然动作太大,引起诸方疑心,从而联合在一起,那无论他们是抵-制我等,还是意欲兴乱,都将是个大麻烦。”
“那我等第一个目标是?”王朴问。
“银枪效节。”李从璟缓缓道。
“方案如何?”王朴再问。
“敲山震虎。”李从璟道。
“哦?”
“先拿下滑州。”
“如何拿下滑州?”王朴又问。
“自然从酸枣入手。”李从璟一笑。
“酸枣县令?”
“主簿!”
......
滑州州治白马县县城,节度使府衙,设厅。
厅中载歌载舞。舞女舞姿曼妙,歌女歌声婉转,丝弦管竹之声不绝于耳,满堂莺莺燕燕不止于目。滑州节度使徐永辉斜坐在矮塌上,手指在膝盖上打着节奏,眯着眼摇头晃脑,陶醉其中。
不时,有仆役进厅,小心翼翼走到徐永辉身旁,躬身道:“大帅,客人来了。”
“哦?请进来。”徐永辉坐直身子,理理衣襟,挥手示意厅中歌舞撤下。
少顷,有身着锦衣的汉子进了门来,老远便向徐永辉抱拳,“徐大帅,别来无恙。”
徐永辉起身回礼,却未出迎,来人身份不及他,自然不用他太过多礼,“高将军,请坐!”
高姓将军名为高行成,乃银枪效节军都虞候,也是濮州节度使的心腹,他在厅中落座,与徐永辉寒暄一番。
“日前得报,秦王车驾已过荥阳,不日将至贵州酸枣,数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听说仅护卫便有一个指挥之数,可谓是来者不善。”寒暄过后,谈话进入主题,高行成抱拳道,“我家大帅差遣末将来问问徐将军,对秦王此行有何看法。”
滑州、濮州相邻,平日里联络素来频繁,是以高行成这话问得并不突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有何看法!”主座在台阶上,徐永辉大马金刀而坐,免不得俯瞰厅中,此时颇有睥睨之色。
“徐将军,秦王车驾东来,必先至滑州而后才会至濮州,如今秦王车驾尚在半途,我家大帅便命末将前来拜见将军,可谓心诚。末将若是如此回禀我家大帅,徐将军不觉得我家大帅会寒心么?”高行成依然是抱拳道。
徐永辉沉吟一阵,俯身道:“高将军莫要介怀,本帅自然知晓秦王来者不善,然则本帅也非酒囊饭袋,流民安置之事本帅已经布置妥当,秦王要来巡查便巡查,他查不出什么东西来的,无需担忧!”
高行成道:“秦王非是常人,徐将军万万不可轻视。前些年,他理幽州之政,破契丹之军,件件事都做得极为利落,让人拍案叫绝。此番秦王既然东来,想必不会没有早作准备!”
徐永辉冷哼一声,“休得如此抬举他,难道秦王不是人而是神明不成?本帅说了,流民之事上秦王做不成文章,叫你家大帅顾好濮州就是,本帅可是听说,朝廷对银枪效节倒是关心得很!”
“你......”高行成脸涨得通红,终究是忍着没发作,“如此,末将告辞!”
“慢走不送!”徐永辉眼看着高行成离去,眼中露出轻蔑之色,愤愤拂袖,“秦王分明就是冲你银枪效节而来,你倒好,想让本帅先去触秦王的霉头、忤逆他。想得美!本帅可不想被你拉下水!”
愤然骂骂咧咧半响,啐了一口,“什么东西!秦王怎么了?又非陛下亲至。滑州可是老子的地头,他是虎来了得给我趴着,是龙来了也得给我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