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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州位于大河南侧,有七县,由西南向东北分别为酸枣、胙城、匡城、灵昌、韦城、白马、卫南,其中白马县即是州治所在。白马驻军有左右崇牙、长剑等军。夏秋水患,最严重的是灵昌、白马、卫南三县,灾情上达之后,朝廷下令酸枣四县酌情收留、安置,事后根据四县上报之流民数量,拨下相应款项,用于赈济灾民。”
李从璟率队离开洛阳之后,与大队人马在汜水关分别,自带莫离、王朴等人与府卫先行一步,紧赶三日,于这日正午抵达滑州酸枣边界。
大河就在不远处,浪涛声隐约可闻,王朴手指大河方向,对李从璟道:“河对岸的新乡、共城、卫城亦受灾患,只不过灾情较轻,而且大河滔滔,灾民也不可能涉河到这边来。殿下若是想看看新乡、共城的情况,可以从此处寻船而渡。”
“新乡、共城......”李从璟咀嚼着这两个地名,面露缅怀之色,“这几处倒是许久未曾去过了。”
林英策马跟上来,闻言大声道:“四年前卫城、淇门一战,可是末将跟随殿下的首战,嗬,殿下当年凭此一战成名,遂得以淇门建军,说起来,这两处故地也是殿下的福地啊!”
秦王府府卫八百是亲王府定制,数量更改不得,李从璟以驻扎洛阳城外的君子都为根本,轮番宿卫,林英左迁君子都主将后,依旧随在李从璟左右。
李从璟笑了笑,“虽是故地,亦愿重游,奈何此番目的地却不在此,无暇过河了。”说罢,对众人道:“未至滑州,这一路来却见了不少流民,虽不成规模,亦不可轻视,再往前就是酸枣,滑州灾情处置得如何,到了酸枣县城一看便知,孤可是心急如焚。”
“再有半日路程,即可赶至酸枣县城。”莫离道。
李从璟点点头,一行十多人快马加鞭,沿官道而行。
小半日后,平地起石城,酸枣遥遥在望。众人放缓马速,徐行而近。
城外村舍,村外良田,田中阡陌纵横。秋收已毕,田中并无多少庄稼,放眼望去尽是成堆的秸秆,一座座小山也似,零乱又似有某种规律。田中有农人正在劳作,做些翻整田地之类的事。
李从璟这队人并未能吸引多少目光,他们人数不多,既未着官袍更未着甲,便是护卫连佩刀都隐藏得很好,至于王朴佩戴的长剑,也不过是书生剑罢了,在旁人眼里怕是修饰作用大于实际效果。
临近县城,行人多了起来,往来各色人等皆有,城门处有军士站岗,城外有棚子数座。棚子里都是些流民模样的人,衣衫破败,面色蜡黄,此时阳光微暖,那些人三五成群坐在一处,在棚外晒太阳,百无聊赖的模样里透露出些许悠闲,一些光屁股的孩童追逐打闹,几条土狗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左右转悠。
“木棚成群,借以遮风避雨,稠粥两碗,得来浮生多日闲。”将眼前景象收在眼底,折扇在胸前轻摇,莫离露出招牌式的莫测微笑,“这酸枣县的流民,倒是自在得很。”
他说话的时候,一些木棚里有锣声响起,流民们蜂拥而至,却是木棚开始施粥了。李从璟回头向孟松柏示意,孟松柏当即下马跑去一座粥棚,察看粥米的质量、分量。
“若能再得破棉衣一件,裹身取暖,这寒冬便也过得去了。”王朴面色不见深浅,没有莫离狐狸般的神情,“就眼下情形来看,酸枣对流民的安置不可谓不妥当。木棚搭以幔布,虽不足以安家,暂时居住不至于冻死人,稠粥两碗,不足以饱腹,权宜之计也能不饿死人。流民所求本就少得可怜,能不让他们饿死冻死,保得一条性命,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林英没有莫离、王朴那些花花肠子,闻言皱眉道:“虽暂时不至于死人,然则往后如何?末将不解民政,却也看得出来,如此以木棚安置,以粥米续命,非是长久之计。明年开春之后,若这些流民不能得到土地,如何劳作?没有劳作,来年粮食何处去寻?”
莫离看了林英一眼,呵呵笑道:“林将军可真是慧眼如炬!”
林英不解其意,纳罕道:“难道末将哪里说得不对?莫先生,你可别嘲笑末将,末将是个粗人,不懂地方政务,末将只听说朝廷有令,让灾区附近州县视情况接纳流民,给予户籍,分配田地,助其在当地安居。可眼前这幅景象,末将愚钝,未见酸枣有接纳这些流民之意!”
王朴接过话茬,缓缓道:“然则朝廷也说了,是各州县视情况接纳,因各地能接纳外来百姓的能力不同,因是朝廷并没有硬性规定。如此哪怕是各州县只是临时设棚安置流民,朝廷事后也无法怪罪,顶多斥责两句。”
莫离嘿然道:“文伯这话可说得差了些,地方能设粥棚安置流民,不使流民枉死或者成为暴民,即已是功劳,何来斥责之说?”
王朴脸有些黑,反驳道:“那是地方官黑心,也是朝政不明才会出现的情况!”
莫离哂然一笑,不作反驳。
两人性格不同,自然会影响到看问题的角度。莫离整日侵淫在阴谋算计中,对人性丑恶看得多了,难免对世事看法带有险恶之色彩,尤其是对当世那些官吏。王朴早先随师求学,涉世未深,投奔李从璟后,又在民风淳朴、军民齐心抗击契丹的幽州主持政务,对世事阴暗面体会较少,故而其性格中多有正气。
林英挠挠头,不解道:“末将听闻,地方户籍增减,乃是政绩考核中的重要指标,如是观之,地方主官当竭力增加户丁才是,如今流民送上门来,为何地方官员反而不愿接纳他们,给予户籍安置在本地?”
李从璟治下,向来倡导有问必答,鼓励众人求知之心,是以林英心头疑惑,便一问接一问,一定要将这个问题弄得明白。
此问让王朴张了张嘴,不知从何作答,李从璟便亲自为他解惑,“地方官要安置流民,得有田有地,然而田地从何而来?地方原本之田地,无不有主,既然有主,地方官如何征用?倘若强行征用,岂不危害地方利益,引得地方群起而攻之?不仅如此,外民涌入本县,必然侵夺本地各种资源。地方固有资源乃是恒定之数,如今平白多了人口来分享,自然使得本地民众份额减少,本地民众又岂能接受?倘若强行分配,免不得引起动乱。如此得不偿失之举,自然无人为之。”
林英若有所悟般点点头,李从璟既已说话,便求将话说透,又补充道:“再者,州县官吏久在地方,免不得与地方势力纠缠一处,彼此利益早已盘根错节,形成了一损俱损的局面。如此一来,不是地方官吏不能,而是不愿去触动本地利益了。”
见李从璟话说到这个份上,莫离不再置身事外,也来补充:“一方之安定,自有一方之秩序,任何人都处在此种秩序之下。秩序存,则秩序下之民按部就班,安然度日,秩序毁,则原有之平衡被打破,人人皆受其灾。由是之故,人皆不免维护此种秩序,一旦有外力试图危害、打破此种秩序,必被群起而攻之。”
说完,问怔在那里的林英,“林将军可明白了?”
林英想了想,试探着道:“莫先生所言之秩序,应当是放诸天下皆存。如此观之,此番我等随殿下巡查州县,意图处置各州县对待流民不当之举,岂非就是在打破州县原有秩序?”
“然也!林将军好悟性!”莫离啪的一下打开折扇,轻轻摇动,面露微笑,“岂止是此番巡查州县,往后这样的事还多得是。林将军,你可怕了么?”
林英不在意莫离的打趣,自然浑然不惧。
李从璟望向酸枣县城外的粥棚、木棚,眼见衣衫褴褛的子民们争相取食,而后捧着破碗满脸喜色到旁边去,蹲下身仔细品味,如待珍宝,心头泛起一阵异样感觉。
要处置一件流民之事尚且不易,遑论行新政、兴文治?
抑制兼并、轻徭薄赋、打压骄兵悍将、削减藩镇大权,哪一件事不是要打破一方固有之秩序?
然则旧秩序不被打破,新秩序便无从建立。
“走吧,去城中看看。”李从璟驱散心头那股莫名情绪,策马前行。
众人紧随其后。
......
安重诲临窗而立,静观院中待绽寒梅。他喜好寒梅,因它耐得住严寒,经得起风霜,能在最不可能之时,绽放最夺目的色彩。
他想做人的道理也是一样。
乱世就如寒冬,风霜好比世道险恶,唯有经受风吹雨打,不惧白雪加身,才能在万籁俱寂、百花凋零之时,独占鳌头,傲视天下。而当此时,寒梅独受天地之宠,再无一物能与其争锋,自然为天下所重。
世间有风情万种,无有能媲美独领风骚者。
唯一枝独秀,能睥睨万物。阅尽天下景致,俯观世间百态,不枉为大丈夫风流。
冷风扑面,安重诲不觉有寒气,反而面露一丝微笑。
宫里递出信来,李嗣源有意与他结为儿女亲家。
他觉着很好。时来运转,势运到头来,真是想挡都挡不住。
自打与孔循议定辅佐赵王,这两日来安重诲一直在寻思,该寻个怎样的由头接近赵王,赢得他的信任,好名正言顺的助他上位。这本是件极难办的事,这世间万物姿态各异,却无不有其价值,以他如今的地位而言,凡有价值之物,皆易获得。然而这世间却有一物,自古无价,要握在手里向来是难如登天,倘若不得其法,任凭你是帝王将相,都只能往而兴叹,莫可奈何。
此物,便是信任。
匹夫得亲友信任,无惧血溅五步;将帅得士卒信任,无惧刀枪矢石;君王得子民信任,无惧赴汤蹈火。
安重诲自忖,若他能得赵王信任,便能权势不衰。君不见,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想换君不弱宠,便得先交来日之君。
德妃果真不错,不枉自己当初相助一场,这世道,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子不多见了。
宫里传来的信说,此番李嗣源指定迎娶安重诲之女的皇子,是赵王。
当然只有赵王。安重诲心想。他开始琢磨让哪个女儿出嫁。
院外响起脚步声,有人来拜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