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黑石领,联军倍道兼行,不日与赶来的大明安等人汇合。○
一路上,除却与参谋处谈论军情外,李从璟一直沉默寡言。
派遣君子都为偏师,掩护大军突围的计策,是李从璟在援助前军路上,综合各方最新情报,临时做出的决断,莫离、王朴等人事先并不知晓。在得知君子都的行踪后,莫离、王朴等都认为这是处理目前局势的最好方法,在此之余,眼见李从璟沉默寡言,王朴还好,只当李从璟是在静思时局,莫离却敏锐发现了李从璟的异常。
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艳阳高照,连带空气都新鲜了几分。
行军路上,李从璟策马跃上一处缓坡,纵目远望。万里山河,渤海与中原差异明显,不过冬日却是一样萧索,黑土黄木,鸟雀绝迹。李从璟静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目光深邃,视线半天不见挪移,这样的模样意味着他在思考。
伟大源于思考,只是无人知晓他在想些什么。
“置君子都于绝境,把全局之重,系于郭威一人之肩,是否有些不放心?”莫离不知何时已立马在李从璟身侧,座下白马配上他的白袍,如冬雪一般明亮。
“郭威是大将之才,统领君子都多时,也曾孤军入草原,千里转战,应付眼下局面,虽然艰难,却也是其所长,我并不太担心。”李从璟收敛了思绪,往下还有句话他没,郭威是有大势运的人,这方面整个百战军无人及得上,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他是最有希望走出绝境的。
“自入渤海,我常觉你胸有不平之气,自黑石领归来,这份不平之气愈发重了,这是为何?”莫离一寸寸展开折扇,又一寸寸收起,却没有摇动起来。
李从璟失笑,“你何时学得了望气的本事?”
“我不会望气。”莫离望向李从璟,认真的道,“但我能感知你心境的变化。”
李从璟轻叹口气,收回的目光再次远放这异国他乡的河山,“自进入渤海以来,时日尚短,而已历经数战,将士颇有伤亡,又因此地冬日极为严寒,多有冻伤者......战事减员和非战减员,都已不可视。”
“出国征战,自然倍加艰难,何况因为局势变幻,我等的补给,已有些跟不上。”莫离颔首道,“这的确是一个原因,但应该不止于此吧?”
李从璟掏出一张纸递给莫离,目光渐渐清冷,“这是军情处上报的来自江南的最新情报。”
“又是吴国?”莫离展开纸张快速浏览一遍,文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倒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
“串联契丹,遏止我朝,又在我军伐蜀大成、我等与耶律阿保机鏖战之际,在边境囤积重兵,虎视眈眈,更是与荆南、吴越频繁通使,吴国想要作甚?”李从璟的怒意已经溢于言表,“幽州递来线报,近来卢龙多了许多行踪可疑之人,其中更是不乏吴国细作——他徐温不嫌自己的手,伸得太长了些么!”
“狼心野心,恬不知耻之辈,做出什么样的事,都很正常。”莫离收起纸张,冷笑的道,“只不过在我与契丹交战之际,胁我大唐,乱我后院,实在是叫人忍无可忍。”
李从璟抬头望天,长吐一口气,“我幽州军将士,背井离乡,远赴异国征战,无数将士埋骨他乡,为的是什么?中原内争,战乱不休,又是因为什么?天下为何会乱,而我们又将如何终结乱世,如何避免乱世再度出现?面对异族入侵,内忧外患,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莫离沉默下来,低头不语,看得出来,这样的问题,定也困扰过他。良久,他问李从璟:“你有答案?”
“没有。”李从璟心里曾有些答案,但现在却都被他自己否定,他现在常常想的是,作为一个文明程度远高于当世的人,穿越到这个时代,到底应该做些什么——不应该是建功立业那么简单,或者,要建立什么样的功业。
莫离失笑摇头,有些兴致索然,这时,李从璟却看着他认真的道:“但是,一定会有的。”
接触到李从璟严肃到有些神圣意味的眼神,莫离意外的怔了怔,随即他面容肃然,认真的了头。
“大军若能顺利突围,该往何处去?”莫离问道。
这个问题已经讨论许久,只是一直未有定论。李从璟摸着下巴,看着行军途中的幽州军,这些专注赶路的将士,如此年轻而又朝气蓬勃,他们纪律严明而战力非凡,在李从璟心目中,他们是这个世上最优秀的战士。
“有且只有一个选择。”李从璟下定了决心,“往南!”
......
白日的好天气到晌午后就阴沉了下来,日暮前,天降大雪。
联军在风雪中埋头行进,蜿蜒的行军队伍穿梭在群山中,不时将士身上就落满雪花,辎重车辆也覆盖上了一层白色,黑甲黑袍的幽州军渐渐与荒野融为一体。
沉默的行军队伍,多了几分冰河般的气息。
李从璟听见身旁响起一声呢喃,“瑞雪兆丰年。可惜了,这雪没下在中原。”
转头看到桃夭夭,她正无言抬头,片片雪花落在她脸上。本就凌乱的长发在风雪中肆意飘舞,遮住了大半脸颊,青丝与紫色披风倾泻如带,或许是李从璟的错觉,桃夭夭的懒意在此刻的冷风中格外萧索。那是一幅安静的水墨画,风雪百里,她遗世独立。
李从璟开口道:“或许,中原也在下一场大雪。”
也许是风雪带寒的缘故,她凝脂般的肌肤更白了些,风雪卷动衣袍,才让她单薄的身子暴露出来。良久,她轻声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瑞雪固然预示着来年丰收,但若是连这个寒冬都熬不过,来年的丰收又有什么意义?烽火连天的山河,又有多少地方可企丰收?
霎时间,李从璟有些晃神,他凝视着眼前在大风大雪中姿态难言的桃夭夭,忽然生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当年神仙山的情景。那里有宁静祥和的村庄,鸡犬声相闻,那一日黄昏燃起一场冲天大火,有个单薄的身影在火光前无言失神。
李从璟差些忘了,她曾是神仙山的大当家,用手中的剑诠释过侠客的道义,他越来越只记得,她是军情处的大统领,充当着他这个军政集团的眼睛与大脑。
当初本心,当下处境,前行的路,是否就是一个拥有与失去的悖论?
为什么而战?他的胸中为何会有不平?那些问题的答案,会有吗?
凄厉的北风在耳畔呼啸,李从璟陷入沉默。
扎营之后,钻进帐篷里,好歹能避过些许风寒。拨动火盆里的炭火,李从璟再一次觉得,自己的双脚没有踏在地上,没有在这个时代生根。这跟生存无关,而是心中喷涌的某种情绪,关系头的星辰。如果他没有来到这个时代,只是后世一介升斗民,为生活苦苦挣扎和奔波,他不会感到迷茫。
他不满足于现状,甚至不满足于成为一个寻常帝王,他的位置已经很高,位至九五的追求,已经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抱负。
他想触摸更多东西。
惟其如此,他才不会再胸有不平,也惟其如此,一切问题才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