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李从璟的记忆,今日是年,也就是腊月二十四,年夜又称团圆,是离家游子归来,与家人团聚的时候。
幽州城最高大的建筑,无疑是城楼,高达五丈的城墙上,耸立的城楼又高出数丈。李从璟入主幽州之后,对节度使府邸,并未做大修,在贵为节度使后,现有的生活品质已经让他很是满意,他对个人生活的要求不高,因是也从未花钱为自己做过什么。但有一件事例外,他在节度使府邸内,建起了一座极其高大的阁楼,这座阁楼之高,几乎能与城楼比肩。
君子乐山,仁人好水。登高望远,志士喜为之,尤其是胸怀远大者,更是乐于此道。李从璟筑城此楼后,时常登上楼阁,或俯瞰幽州全城,或远眺苍茫北地,更将其命名为“致远阁”。
年这日夜,李从璟在设厅设宴,邀幽州文武官员相聚,布施恩德,以收买人心。无论是治军,还是治吏,都讲究恩威并济,李从璟手下的事,无论是军纪,还是官场规矩,都很严肃,然而在此之外,他并不吝啬表现自己的随和,而表现随和的方式,除却与人相交时言行举止平和,最重要的一,就是散利。这一年来,李从璟在幽州谋事有成,府库充盈,是以借今日之机,他大赏群臣。
一夜欢庆,子时过后,一众文武官吏才心满意足散去,李从璟也离开设厅,只不过饮酒颇多、走路都有些摇晃的他,却未回去后院歇息,而是一步三晃登上致远阁。李从璟虽然脚步不稳,但神志却清醒得很,登上致远阁层,扶栏远眺,整个灯火辉煌的幽州城都在脚下。
万家灯火,每一盏灯都会照亮一个团圆。
冷风扑面,李从璟精神为之一振,他默然伫立良久,不知在想哪些事,也不知在念哪些人。
良久,身后传来有人上楼的声响,听见脚步声,李从璟没有讶异,也没有回头。少顷,装饰贵气端庄的任婉如走到李从璟身后,轻柔为他披上一件虎皮大氅,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问:“想什么呢?”
李从璟目光深邃而宁静,“催促莫离归来的消息已经发出去一个月,算算脚程,他们怎么都该已经入了平州,但连日来却没有半分消息传回,我深为之担忧。辽东战事胶着,数万契丹大军虎视眈眈,他们这一路归来,路可是不太好走。”
莫离与李从璟的交情如何,任婉如自然是知晓的,闻言她眼中也流露出担忧之色,“莫先生没有大军随行在侧,要穿行辽东,的确不是容易的事。不过从辽东至此,有东西两条路,也不知莫先生是经营州,还是走海路。”
李从璟言道:“这时节海路不稳,充满未知和不可控的风险,想来莫离他们不会走海路。”
任婉如离开李从璟的肩头,仰头看着他的侧脸,“既然知道莫先生走哪条道,或可遣大军前往相迎。”
“大军离营,动静太大,怕会引起连锁反应。”李从璟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莫先生是栋梁之才,不容闪失,既然大军不能出营,你亲自去接,也是应当的,况且他与你自情深,为你之大业,在异国他乡,身处险恶之地,辛苦逾年,于情于理都应该去迎。既然要去,就趁早吧。”任婉如头,很支持李从璟的想法。
她虽然从不干涉、过问幽州军政,只作一个贤惠妻子,但这并不代表她对幽州诸事不了解,相反,她男人的功业,她了解得很清楚。因为爱一个人,不仅要爱对方的人,对方的位置,还要爱他脚下的那片土地。
在莫离不在李从璟身边这些时日,李从璟常常忙至深夜,处理文案,军政大事虽有卫道相助,但卫道父子、章子云、王不器等人,都各有要职,在谋一域,在谋全局上,却是无人能相助多少。任婉如重视莫离,不是重视他这个人,而是重视他的身份,换言之,她是重视莫离在李从璟大业中的作用。
李从璟转身拉起任婉如的手,将它们放在自己手心,歉疚的道:“如此一来,十之八-九会来不及回幽州过年,让你独居此处,委屈你了。”
任婉如温柔一笑,以毫不在意的口吻道:“今年过了,还有明年,人生往后更有数十年,夫君何愁不能陪伴臣妾?”
李从璟心中感动,轻轻将任婉如拥进怀里。
男人一生两件事,成家立业。成好家,才有更多精力去立好业,有贤妻如此,在外打拼的男人,哪还有半分后顾之忧呢?
年月过完,在李从璟离开幽州的时候,幽州刺史费高章府上来了许多人拜访,作为幽州本地文官之手,又在刺史这个位置上做了许多年,无论是之前李存审,还是如今李从璟,对费高章都颇为倚重,费高章的位置在不可动摇的同时,他的威信也在与日俱增。每逢节庆,门庭若市,少不了文官前来拜访,甚至是卢龙一些武将,也会前来送上礼金。
有一辆装饰清新淡雅的马车,在到了刺史府外后,面对往来的人群,没有丝毫停留,熟门熟路从角门驶进府中,在进门之后,马车才停下来,一位不到而立之年的男子,着一身素袍,翩然走下马车,径直向府中走去。
迎面碰到的刺史府中的官吏、仆役,都会停下脚步,躬身行礼,规规矩矩叫一声“张先生”。久在刺史府的人都知道,这位风采出尘,气质淡雅到有些阴柔的年轻人,便是刺史费高章平生最得意的门生,张一楼。
张一楼来到东书房外,这才停下脚步,整了整衣襟,在躬身立于此地,随时听后费高章差遣仆役敬畏的眼神中,施然叩响房门。
“是一楼吧,进来。”屋中传来费高章威严而又柔和的声音。
张一楼推门而入,又返身将门关好,规矩行礼,“见过老师。”
书房中空间颇大,帷幄依依,书架层立,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燃烧的炉火散发着氤氲热气,若有若无的竹炭烟气袅袅升起,飘出窗户去。费高章放下手中毛笔,合上书册,从书案后走出来,示意窗前的矮榻,让张一楼入座。
师生俩相对而坐,费高章让仆役煮茶,年事已高、须发花白的费高章看起来额亮面润,精神奕奕,完全没有丝毫老态。
“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费高章问张一楼。
两人之间的亲近关系,让他们在座谈时已经无需客套寒暄,而两人行事都是干脆利落的风格,没有拖泥带水的习惯,面对费高章的提问,张一楼直言道:“经年将尽,诸事都在收尾,去陈以迎来年之新,而于此际,学生却有一惑,让学生不知来年该如何迎新,故前来候教老师座前。”
费高章捻须道:“是何困惑,你且来。”
张一楼道:“去年深秋,李从璟接替李存审老将军,节度幽州,统领卢龙九州军政大事,当时,就如何与李从璟相处,如何处理自身与李从璟的关系,老师送给学生一句话。是为‘接近他,了解他,取得他的信任,才能得到他的重用,才有机会以图将来’。如今时过境迁,学生虽未成为李从璟心腹,但自度日受重用,已身居机要,对幽州大事,已了然于胸,诸事都能闻而奏对。可以之前的构想,如今已经达成。是故学生今日前来,特请教老师,老师当日所言之‘以图将来’,这‘将来’二字,是怎样的‘将来’?”
出乎张一楼意料,他在完这番话后,费高章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微微颔首,陷入沉默中。就在张一楼深感疑惑,在反省自己是否有什么错漏之处时,费高章缓缓开口道:“一楼,为师且问你,在地方为官,根本之道是什么?”
张一楼没有沉吟,直接就道:“身为一地百姓,出任本地官吏,根本之道,上在造福本地,下在巩固自身。”
“不错。”费高章头道,“到底,本地人出任本地官吏,自然要维护本地利益,只有在维护好本地利益时,才能得到本地势力的支持。地方如水,地方官如鱼,鱼离水不活,水离鱼成死水,两者必须相辅相成。对于我们这些人而言,只有为本地百姓谋福,获得本地势力支持,我们才能在官位上坐得长久,才能掌握更多权力。无论是从政绩上而言,而是从个人荣辱上而言,这都是根本之道。”
完,费高章直视张一楼,“但是领政之人则不同。放在当下而言,节度使则不同。若是在先前,节度使坐镇一方,与地方融为一体,成为诸侯,那自然与地方势力利益一致。但如今的大唐,因陛下威重,携皇权而集中大权,各地节度使,已不复前面数十年独成一国之面貌。就李从璟,他出任幽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这是为官一任,停驻一时,在其任满后,其必离此而去。”
“如此,矛盾就产生了。”费高章接着道,“领政者为官一方,和本地官吏为吏一生,因为身份不同,所追求的利益也就不同。前者逐眼前之利,只求稍有功绩,能获得朝廷政绩课考之优,便能有机会升官发财,届时其离开此地,此地往后情况如何,其所谓‘政绩’会否给当地带来长久不利,就不是他们会考虑的了。但是后者不同,后者长立此地,所求之利在长久,必不能接受领政者以一时之利,而害长久之利。这就是矛盾所在。”
张一楼面容肃穆,颔首间已有所悟,他接话道:“所以老师先前让我取得李从璟信任,力求入职机要,便是打入其内部,掌握其诸事情况。而一旦李从璟有因一时之利,而害长久之利之举动时,则学生便反戈一击,或者联合幽州本地官吏势力,掣肘、约束其行为,以保护幽州长久之利!”
“正是如此。”费高章道,“领政者要治理一地,无论是是否带了心腹亲信来,都必须要依仗本地官吏,分一部分权力给本地官吏,否则其政令,无法顺利下达施行。这便是我们的可趁之机,你也正是借此而入职枢要的。”
张一楼轻轻一叹,看着面前他的老师,“学生之困惑处,便在于此。”
费高章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这样的神色在他脸上很少见,他道:“你的确该有困惑。毕竟,李从璟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些。”
“的确如此。”张一楼感慨道,“他到幽州后所行之事,的确与常人不同。”
费高章眼中露出追忆之色,“初时李从璟重新算民,摆明了不信任我等之前算民之结果,让我等幽州官吏面上无光,其后又行精兵汰军之事,那些被他赶出军营的本地将校,可是多有不满,又因地方官员势力联合,利益纠葛在一处,他再次伤了卢龙本地势力之利益。经此两事,幽州本地官吏,对其已是大为不满,奈何他先克平州,又屡败契丹,携大胜之威,一时无人敢有所作为。”
“但一时虽没有作为,矛盾却没有消失,沉淀累积的久了,自然会爆发。”张一楼道。
“其后屯田,竟没有收缴大户之地,而是修缮荒废田地,甚至是垦荒来造耕地,即便是有占用大户之天,其补偿措施,也得过去。这件事,被没有为人所诟病。”费高章道,“其后李从璟又兴渔盐工矿,办商路,更是让本地势力参与其中,分利于民。我幽州本地管理、大户,由是从李从璟手中获利。”
张一楼接着道:“更让人难以言的是,李从璟屯田有成,渔盐、工矿之利颇多,入冬之后,他大散钱财,笼络人心。其中最为关键者,莫过于他提高军中将士之俸禄了,此举,让卢龙六万边军,一扫先前裁军之怨,尽皆归心。”
费高章喟然一叹,放下递到嘴边的茶碗,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看向窗外,院中树木光秃,无叶剩枝,远天灰白,不辨其他颜色。奔向,费高章道:“李从璟会生财,更会散财。钱财之物,所用在何?昨日宴席上,李从璟言,钱财就是拿来用的。他的确是如此为之的,这句话,没人比他做得更好!幽州这桌菜,他吃得很多,但吃相不难看,所以众人都能接受。”
“当下幽州这张桌子上的菜,本就是李从璟做出来的,他要吃,谁还能他的不是?”张一楼苦笑道:“况且,他还分了羹给众人。老师,既然如此,那你之前让学生取得李从璟信任,以入职中枢,‘以图将来’,这个‘将来’,还要图否?”
费高章突然转身,坚定道:“图,当然要图!”
张一楼愕然。
费高章回到矮榻上坐下,理好衣袍,道:“只不过这个‘图谋’,却不是要限制、约束、掣肘李从璟,与李从璟作对。”
“老师的意思是,相助李从璟?”张一楼神色一振,问道。
费高章肃然头,忽而一叹,语重心长的道:“一楼,领政者品性如何,我等无法选择。与领政者相斗,那是因为利益驱使,迫不得已。到底,相斗不过是两伤之举。今既有如此领政者,不因一己一时之利,而损害幽州长远之利,难道不是很难得吗?屯田兴农事,开渔盐之利兴工、商,难道不是我等所谋之长远利益之举吗?既有如此领政者,愿真心为幽州之利而殚尽竭虑,作为本地官吏,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全力相助?”
末了,费高章总结道:“今幽州官吏、势力依附,边军将士归心,便是从个人荣辱来将,相助李从璟,才是明智之举!”
张一楼凛然称是。
看着面前的得意门生,张一楼眼中的喜色没有瞒过费高章,他知道张一楼早也看透了其中利害,有了打算,今日来他府上,名义上是求其解惑,实际上,难道不是欲求他这个老师的首肯,让他能够心安理得投向李从璟?
费高章捻须笑道:“一楼,你是为师生平最得意的门生,继承了为师所有绝学,来日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要遇到明主,实在是轻而易举之事。你的天地,本就不局限于这幽州一隅之地,现在有机会走出去,不要有什么顾忌,只管去做吧!”
张一楼这才惊觉,他今日明求解惑、实求师命的意图,已经被费高章洞若观火,听了费高章这话,感受到费高章话中真切而浓郁的关切、期许之意,张一楼心头一热,伏地下拜,“多谢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