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州城攻下时,李从璟曾向平州境内各县发布通告,令其投降。如今半月过去,各地陆续上表,纷纷表示愿意归降,重归大唐管辖。对此,李从璟依例上奏朝廷,请朝廷斟酌这些地方的人事调动,当然,惯例这些地方的郡县官吏不会有太大变动,真正受朝廷重视的,是平州刺史、别驾等高级官员和驻军的安排。这些都是后话,暂歇不提,当下,平州境内却有一地,面对李从璟的勒令毫不配合,还私杀了前去送信的官吏。
眼下稳定平州是大局,各地识趣归降自然省力,若是作困兽之斗,李从璟也不会心软,州城都已被拿下,地、军少的地方郡县,他当然不会姑息养奸,必当以雷霆手段灭之。
这回,没有大费周章召集诸将议事,李从璟直接叫来李彦超,将平定顽贼的任务交给了他。
自前日百战军先于卢龙军几个时辰攻破北门后,李彦超就再没在人前趁意气之争,对百战军的战力表示心服口服,这几日碰见孟平,也不再争锋相对,温和有礼得多了。接到李从璟军令,李彦超胸膛拍得叮当响,“军帅放心,玄菟区区弹丸之地,竟敢不识时务,意图顽抗,末将只需两千兵马,旬日之间定缚贼将来见军帅!”
“敌虽弱,亦不可轻视,其既能于此时此境拒不归降,若非利欲熏心,必有所持,将军需得慎重。”李从璟叮嘱一番,让李彦超自去准备,来日发兵玄菟。
军事上的事李从璟亲力亲为,民政上的事他只是总揽大局,让杜千书领人去具体施行。之前百战军入城巷战时的告民书,对迅速攻灭卢文进、减百战和卢龙两军的损失,起到了不作用,如今战事完毕,自然要兑现承诺。各种杂事挤在一处,多得叫人头疼,而平州城内原有官吏自然不能用,百战军中随行文吏又不多,是以这几日杜千书带着他们忙得焦头烂额。
为此,李从璟专门给幽州李存审和卫道去信,让其派遣得力官吏前来助政,另外,在平州城张榜求贤,也不奢望有何大才,能识字办事即可。得益于李从璟那日夜与平州百姓在官衙前的谈话,和安民之策,平州城百姓对配合李从璟工作热情颇高,每日官衙外都会有许多人前来应招,让李从璟能择优用之。
和李彦超言谈毕,李从璟走出厅房来到门口。院中有一棵柏树,如今已是仲秋时节,叶黄枝秃,随风而荡,秋意浓厚,然主干依旧苍劲,傲指苍穹,别有一番意境。
杜千书走进院子来,虽有疲惫之色,眼神却很清明,瞧见李从璟观树望天,笑着道:“军帅好清闲!”
李从璟收回目光,同样笑道:“浮生偷得瞬息闲罢了,刚有片刻失神就让你撞见。不过有你这位司马处理各项政事,我理应清闲一些。诸事可顺?”
杜千书道:“平州百姓都很配合,又有将士们相助,自然顺当。然则此时来见军帅,确有一件难事。”
“何事?”
杜千书道:“自军帅募兵令出,应征者无数,这些时日以来,平州城中青壮男子,少来了一半!不仅如此,附近郡县男子,多有闻声前来者,一时校场拥挤,竟至容纳不下!依下官估计,往后几日,怕是还有后续者前来,届时恐怕军营都无法安置了。”
这该是百战军一战而胜卢文进之威,百战军进城不取一物,李从璟抚民之策起到的效果了,他笑道:“此易事耳,择优选用即可。”
平州城破,卢文进部卒皆尽战死,平州原有驻军为之一空,自然要招募新卒戍卫城池。不过平州财力物力本就有限,如今又方经大战,能够豢养的士卒不多,多两千罢了。
杜千书摇头道:“若能如此,下官何至于来劳烦军帅。”
李从璟奇道:“不如此,还能如何?”
杜千书叹息道:“数千青壮男子,滞留军营,不肯离去,遑论起先便没有选上的,便是后来选上,又因提高要求择优选用被淘汰的,皆聚集在军营校场,不愿退散。有请入百战军者,有请入卢龙军者,有宁愿为辅兵,亦要留在军中的,就是不愿回去。甚至有爷娘送其子,哭求军中收留的!”
“何至于此?!”
“人皆言,能从军帅征战,护边击贼,报宗族之仇,乃此生之幸事!儿郎们各自情绪激荡,血气迸发,不能自己,下官相劝良久,苦无效果,方来请示。众多民众聚集不散,军营一片混乱,若不立治,恐怕会滋生事端!”
李从璟叹道:“燕赵之地,果真是多热血刚健男儿!”罢,又道:“走,随我去军营看看。”
有一支马军,自日前离平州,经扁关出长城而至营州境内,又沿玄水北上,于今日抵达白狼山南侧。这支马军千人上下,比之契丹动辄数千上万的骑兵,人不多。虽如此,奔走间气势凛然,若猛虎出笼,叫寻常人不能直视。究其原因,非但因其装备精良,良马利刃,更因将士个个身板硬朗、面色坚毅、煞气深重,便如宝剑尚未出鞘,已露锋芒。若让军中宿将瞧见,一眼便可看出,这些将士定曾被血火、磨难千锤百炼,堪称百炼精刀,非但战力彪悍,心智、素质更是突出,非寻常精锐可比。
马军在山侧一处密林旁暂歇,军士纷纷下马,照顾战马饮水进食,动作迅捷之外,更添静默无声,唯有兵甲碰击的轻响和脚步声。战马饮食之后,军士方盘坐马侧,以干粮、清水装填自己的肚子。数十游骑往道前、道后散开,监听各处动向。
马队前列,几员年轻将领聚集一处,正对着一张线条、文字密集的军事舆图,观察四周地形,指指,相互言语。
“至此已至白狼山无疑。此处地形南窄北阔,东西渐有地势落差,应是‘马回头’,据当地人言,过往商旅、行人无论行往南北,至此大多回头观望,因一旦过此处,北望南唯见群山,南望北不见平地,视野于此一分为二。”郭威手指在图中一地,对身前两员将道。
林雄头而已,算是认可郭威判断,林英言道:“此地地形绝佳,甚好伏击,如此,当寻附近百姓问之周边水土,以便准备。”
郭威赞同道:“军帅月前进军平州之消息,日前已传至营州,其守将耶律赤术闻之,尽起营州精骑南行,意欲相助卢文进守卫平州城。然其必不曾料知,平州城已重归我大唐之手,今其南行,我等正好于半道击之!”
林英稍作沉吟,“若耶律赤术途中闻得平州陷落消息,其部会否放弃援助平州,从而退回营州?若如此,我等不免白走一遭。”
郭威收起舆图,给予身后军使,“军帅已料定耶律赤术不会如此。”
“为何?”林英不解。
郭威笑道:“大军攻平州,何其突然也,然军帅接到军情处关于耶律赤术领军南下之线报,不过旬日之前。其行动迅捷如此,几近仓促,这明什么?”
林英机敏,闻言已有所悟,道:“定是耶律赤术未等阿保机下令,已然兴兵!”
“正是如此!寻常而言,守将未得上令不会离境击敌,我大军克复平州的消息纵然已传至西楼,阿保机要调兵遣将,其军令不会如此之早便至耶律赤术手中。耶律赤术‘擅自’出兵,行动如此急切,其意为何?”
“不外乎立功心切!”
“然也!”郭威道,“之前曾听杜司马与军帅言,营州的契丹守将耶律赤术,乃契丹南院部夷离堇耶律欲隐之子,不过方过而立之年。其父既贵,其人又尚年轻,年少且有为,不怪其立功心切。”
林英笑道:“此乃我等可趁之机也!”
几人正话,前方有游骑返回,其后有一布衣骑士尾随。
布衣骑士乃军情处锐士,到得郭威等将跟前,下马前拜,道:“契丹马军,已至五十里外,依其脚程,半日后即至此处!”
“人数几何?”
“五千骑上下!”
“五千骑?”郭威和林英、林雄等人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发苦。此番随大军入平州之君子都将士,共计两千上下,因前番草原久战,轻重伤、病者近半,归途颠簸,伤口、病情多恶化,急需救治,李从璟无论其伤势病情轻重,尽数留于平州城医治,所以郭威所率之北上千骑,皆战力无损之辈。然君子都精锐则精锐矣,要以一敌五,无异于痴人梦。
林英叹道:“虽是肥肉,鲜嫩多-汁,然则不好下咽呐,如之奈何!”
李从璟自军营回官衙时,心绪仍有些不能平静。
天色尚早,街上行人不少,李从璟未着铠甲,只是一身青袍,和杜千书并行街中。杜千书岿然叹道:“边地多好男儿,固知矣。平州男儿之刚烈,犹未料及!”
李从璟颔首无言,他脑海中又浮现出方才军营所见。
他今日至军营,所为不过劝未被甄选入伍者归家,然当其置身人群中,被千百青壮儿郎包围时,却深为对方所感动。
这些热血儿郎在他面前,得最多的,不过两句话。
“技不如人,可以练之,身强力壮不如人,可以为辅兵,然我等一片赤诚之心,别处难求!随将军护边击贼,此我等毕生之愿也,将军何忍负之!”
“卫平州、越长城、复营州、入草原,此将军之言,意欲与我等共勉!平州数十年为契丹侵扰,乡亲死伤无数,又为卢贼占据五载,使民十室九空,儿无葬父资,母无育女粮,我等何其不幸也,亦何其激愤!契丹者,国仇,国仇当人人可报也。今将军至平州,愿领我等护地击贼,乃我等毕生之幸,祖孙三代人之所盼,将军何忍分而视之,令我等寒心?”
杜千书复叹息道:“军帅,其情如此,如之奈何?”
李从璟从沉思中抬起头来,问杜千书:“千书,你且直言,仅凭百战、卢龙两军,三万将士,能抵抗、战胜契丹数十万大军否?”
杜千书苦笑,直言道:“各地边军都算在一处,幽云唐军不过五万,且近半分卫各地,契丹若不大举南侵,我等但可谋之,若其一力破百巧,我等如何区处?千书不知也!”
“五万军,确实太少了些。”李从璟沉声道。
“然则朝廷不多给兵甲粮饷,以幽云现有之微薄物力,又有契丹屡坏耕地,夺我财货,要养出更多将士,实在无能为力!”杜千书的眉头完全拧在一处,如一个疙瘩。
李从璟顿了顿,忽然道:“我有一法,可解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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