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先将明安安顿好之后,还是选择了见杜千书一面。
杜千书进帐的时候,帐篷里除了丁黑之外就没有其他人,他在李从璟身前规规矩矩下拜,面色看起来并无太多异常,朗声道:“民杜千书,拜见使节大人!”
李从璟让杜千书起身,促狭的望着他,问:“你来见我有何事?”
杜千书继续面色如常道:“请大人屏退左右。”他这话得很自然,但落在听者耳朵里,就没有那么平静了。
丁黑霎时间脸一黑,李从璟也看着他不话。
今日的杜千书与前日所见不太一样,无论是举止还是气质,都大相径庭。这是他没有将杜千书立即轰出去的原因,想了想,李从璟吩咐丁黑去告知帐篷外的护卫,保证二十步之内没有外人,这才对杜千书道:“你有何事,一次性讲出来。”
杜千书拱手一礼,站直了身躯,脸上竟然似乎有了神圣的光辉,他掷地有声道:“民此来,一为公主,二为使节大人,三为大唐!助公主脱困,助使节大人出围,助大唐伐契丹!”
助大唐伐契丹!最后这六个字,杜千书咬字极重。
语不惊人死不休!
李从璟哑然失笑,揶揄道:“你且看,公主何困,本帅何危,伐契丹何策?”
杜千书负手而立,豪气洒脱之态如脱缰之野马,哪里还有当日半分谄媚窘迫之色,“耶律阿保机欲嫁公主与古楼部,婚期将近,而公主独自出逃至此,阿保机遣人来请公主回城,此乃公主之困;使节大人之前先算计耶律德光,后又秘藏商社,使得契丹威严扫地,阿保机与耶律德光恨极使节大人,欲趁眼下时机杀之,嫁祸于黄头、臭泊两部,此乃使节大人之危;李将军国之栋梁,边军柱石,王师抵御契丹八分靠将军,将军若救公主、反间耶律倍,即为伐契丹之策!”
李从璟闻言一惊,一时间不出话来。
杜千书竟然能知道阿保机欲借此次西行之机杀他,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而杜千书的伐契丹之策,反间耶律倍,竟然与他之前的谋划不谋而合!是杜千书本事非凡,英雄所见略同,还是杜千书受人指使,在给他挖坑?若是前者,杜千书装作不认识细细,又该如何解释?若是后者,既然阿保机已经打算让自己死,他此举岂非有画蛇添足之嫌?
在没想明白的时候,李从璟自然不会随意发表言论,他看着杜千书,没有着急表态。
“使节大人是否有疑问?若有,但可问之。”杜千书似乎知道李从璟此时心中的想法,面不改色道:“若是使节大人不方便问,民倒也猜得一二。”
“哦?”李从璟挑了挑眉。
杜千书露出一个笑容,“其实民本不需要赘言,因为答案已经在使节大人心中。民此来,先为将军献上脱困之法。大人可愿听闻?”
“你且。”
杜千书侃侃而谈,“大人要脱困,要反间耶律倍,需得先救一人。”
“耶律敏?”
“不错。将军要脱困,非得耶律倍帮忙不可,否则三万大军虎视眈眈,纵然插翅也难逃。而要成功反间耶律倍,仅是将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不够,需得公主帮忙。也就是,眼下只有公主能服耶律倍。这不仅是因为公主和耶律倍同母所生,感情甚笃,也因为他们在契丹有共同的敌人。而要公主帮大人话,大人就得拿助公主脱困作为交换。”杜千书道,他这番话得极为流利,有一种睥睨全局的气概。
“耶律倍和耶律敏有共同的敌人?”
杜千书头,道:“在契丹,阿保机是当之无愧的权势第一人,耶律德光是第二人,耶律倍这个太子仅仅是屈居第三而已。但这是常人眼中的看法,实则不然。在耶律德光之前,尚有一人其影响力仅次于阿保机。而这个人,不仅有意夺取原本属于耶律倍的江山给耶律德光,公主和亲之事,更是出自此人的谋划。试想,耶律倍和公主岂能不对此人恨之入骨?”
李从璟双眸一亮,“述律平,述律皇后?”
这回轮到杜千书错愕,片刻之后他由衷道:“想不到使节大人到西楼仅仅数日,竟然已对契丹局势洞若观火。”
李从璟微微摇头,他还没有本事到将这么深的水都摸清楚,之所以认为是述律平,不过是来自前世的记忆罢了。这个女人可是个狠人,在阿保机死后,一手策划了助耶律德光登位,而让耶律倍成为丧家之犬的闹剧。杜千书能出这些东西,已经让李从璟极为高看,这些信息可不是随便一个契丹官员就能得知的,杜千书将这些消息出来,本身诚意也是很可观。
而杜千书的计策,环环相扣,不仅符合眼前形势,也正中李从璟下怀。
见李从璟有了认可之色,杜千书顿了顿,又继续道:“在下入契丹三年,跟随公主殿下两年,对公主殿下也算有些了解,使节大人若是与公主殿下开诚布公,此事大有可为!”
“你认为此事有几成把握?”李从璟进一步试探。
杜千书伸出两只手,只弯曲了两根大拇指,成竹在胸道:“至少八成。”
“何以如此有把握?到底本使还是唐臣,耶律敏就这么不介意我谋契丹的国?”李从璟问。
“国都要不是自己的了,谈何谋国?若谋国,那也是将国先谋进自己手里再。”杜千书笑着摇摇头,然后认真的看向李从璟,“大人以为,公主此番为何偷偷溜出西楼,一路追着大军西行?诚然,公主性子跳脱,玩闹心也重,但在这种时候她真就只是为了跟来玩闹一番?寻常家的姐或许会如此,但帝王家的公主,行事岂会没有前因后果,从身处阴谋算计的漩涡中,耳濡目染之下,心思哪里会简单!公主此行,本就不是临时起意之举,她只怕早已打定了主意,便是大人不主动提及此事,只怕到了时候,公主也会主动跟大人商议此事——这,才是公主此番不顾风险,冒险西行的目的!”
李从璟闻言心中暗惊。
细想之下,杜千书的话绝对不是信口雌黄,而是可能无限接近事实!
若是果真如此,耶律敏是什么时候盯上李从璟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相信李从璟能有可能帮她脱困,从而决心把宝压在他身上的?
念及于此,李从璟暗暗汗颜。
李从璟正色问杜千书:“若是如此,阿保机可不是易与之辈,他会不会对这一切洞若观火?”
“若非如此,恐怕也就没有民此行了。”杜千书肃然道,“民此来,本就是奉了皇命,和阿保机心腹同行至此,准备强行请公主回去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在那位千夫长去见耶律倍时,民方迫不及待赶来见大人,就是希望大人速做决断。否则,若是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只是阿保机千算万算,不会料到名虽身在草原,心却在中原,他本以为我和大人有隙,觉得派民来万无一失,可偏偏他算错了!”
李从璟表面上不动神色,心中已是波涛汹涌。
他从案桌后走出来,请杜千书在一旁坐下,认真执礼,叹道:“先生忠肝义胆,胸有丘壑,让在下佩服!此番若无先生,恐怕在下已危矣!若是汉人人人有先生这般赤子之心,区区契丹,何足挂齿?”
杜千书嘴角动了动,动容道:“民在契丹这三年,无一日不念乡亲血海深仇,无一日不念一个读书人的担当,更无一日不念煌煌大唐!”似是想起这三年在契丹的种种遭遇和不易,杜千书眼眶通红,竟似有泪要流下来。
一介汉人,孤身入契丹,却能接做到耶律敏亲随的地步,更能如此洞察契丹形势,这其中的艰辛和凶险,又岂是言语能得清的?苏武牧羊,不过是明哲保身而已,已经能让千年之后的人都争相传诵,那眼前这个凭着一腔热血,身负国仇家恨在敌国潜伏三年,最终能助王师破契丹的年轻人,他的丰碑又该如何书写?
李从璟方才那句话得不错,若得人人如此,休区区契丹,便是无论何时何地,面对再如何强大的敌人,汉人也能傲然屹立于东方,让世界为之震颤!
念及之前对杜千书的误会,李从璟心中愧疚万分,有心为当日之事致歉。
“先生,之前多有唐突……”
杜千书一挥手,洒然道:“之前大人不知民,民不知大人,以当时情景,大人之行并不为过,又何必挂怀?大人血战沙场,民潜入敌境,都是为了大唐!有此大义在,那些节又何足道哉!”
闻言,李从璟只觉得心潮不平。来自后世的他知道二十世纪那场汉人的灾难,因而对杜千书的情怀就体会得更深一些。在那场人类史上最大的一场战争中,汉人能最终立于不败之地,在牺牲了千万同胞之后终于取得胜利,这其中有多少热血和忠义之士付出了生命?
李从璟握住杜千书的手,一时间有很多话想,但出口,却只有四个字,“为了大唐!”
杜千书用嘶哑的嗓音重重重复了一遍,“为了大唐!”
这两个年轻人的手这一次相握,注定会成为一段留在青史上的传奇,而此时东方两个最大帝国之间的命运,也将因为这次握手而被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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