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瞥了一眼案几上的曹府信函,并没有急于拆开阅览的意思。
因为这个信函,对她已不再重要。
林玉倩眼梢瞥见,大太监方执事也跟进堂厅,垂立一旁没走,她疑惑地询问道:“方公公,还有事吗?”
方执事果然有事,只见他上前一步,拱手低声道:
“昨晚,皇后娘娘传来懿旨,说公主若今日有空,可去福宁宫一叙,娘娘说,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倩公主殿下了。”
林玉倩与曹飞燕之间,十年前就认识。
当年,曹飞燕嫁入皇宫不久,生下八皇子元玄的百日宴,十一岁的林玉倩,随文成公主元玉环,一起进地宫。
后来,林玉倩每次来京都,都会去拜会贵妃曹飞燕。
她现在荣晋皇后,自己更应该去当面拜会,恭贺。
只是到京师这三天,由于国事缠身,一时无暇顾及。
“方公公,派人去福宁宫回禀娘娘一声,就说倩儿在傍晚前,定会前去拜见。”
她要沐浴,睡觉,养足精神才好前往。
“诺,奴婢告退。”
方执事躬身退出正堂。
堂里只剩下公主一人,她靠在丹榻的扶手上闭目打盹。
刚入梦境,就被侍女摇醒,“公主,热水都准备好了,去沐浴吧。”
林玉倩浑身无力,并不想动。
可身上粘乎乎的实在难受。
算了,还是去浴池里去吧,洗干净再睡,会舒服些。
在侍女搀扶着,林玉倩进入浴池。
她莹白双手搭在干净的浴桶边,下巴靠着手背,呶嘴支走所有宫娥,只留贴身侍女芸儿,在旁服侍就是。
每天晚上都要沐浴,现在只是汗渍,她主要是想在热水里泡一泡,舒缓一下筋骨。
“公主,前日在玄武门分离时,谢师爷专门叮嘱奴婢,进宫之后,想办法送递消息出去。”芸儿挽起袖子,提醒道:
“可现在是第三日了,咱们无法离开东宫,像被囚禁似的,估计谢军师他们应该急坏了吧。”
“闭嘴!”
林玉倩猛地睁开双眸,低声怒斥道:“你就不怕隔墙有耳?什么话张嘴就来,这些事本公主自然会去谋划。”
“是,奴婢知错。”芸儿吓得一抖擞,连忙低头认错。
她和师爷谢实秋,都是江南谢氏族人,大名鼎鼎的东晋谢安后裔。
想当年,他们的祖先谢玄谢安,率领八万北府兵,在淝水大败前秦皇帝符坚,八十万大军,从而巩固了南朝政权。
经过数百年的变迁,现在的谢氏家族早已没落,故,出来当师爷,婢女谋生。
“等会本公主回房歇息,你守在门口,谁也不许打扰,午餐也别叫唤,一直到太阳落山,才可叫醒我。”
“是,公主殿下。”
林玉倩闭上眼睛,头枕在桶沿,氤氲的热气腾腾而上,水珠透亮,任由芸儿舀水淋着双肩与脖颈。
她的睫毛纤长曲弯,却在微微颤动中。
她这是在思考,如何让皇后帮她传递消息出宫。
八皇子元玄与太子之间的争储,她一清二楚,皇后娘娘,当然也是她可利用的人物之一。
……
皇后娘娘的病,经过五日调养,吃了几服药汤,基本康复。
仲秋之夜,由于衣衫单薄,在四面通透的雅居仙,喝了不少酒,加之后面情绪一落千丈,结果是染上了小风寒。
这下把太医院忙了一阵。
商议一番之后,给她开出的药方中,加有安神补脑的药剂。
原定计划中,第二天开始与兰妃、晋王的秋游计划,也泡了汤。
晋王元玄这几天,几乎都守在母亲身边。
只是他尚不清楚,仲秋之夜,开始大家吃喝玩,都很开心,后面不知为什么,母后情绪失控。
兰妃这几天,每天上午从东宫过来,说是代表太子探望皇后。
曹飞燕只是苦笑。
仲秋那晚,太子最后那句犀利反问,的确戳中她的死穴。
晋王元玄争储,这是数年前曹氏集团与她的既定方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就算她现在想停下来,曹其昌及其曹氏集团,也不会答应,更不会停下谋夺脚步。
原本以为太子元智就是个废物,元玄上储只是时机,有个水到渠成的过程。
让曹飞燕和曹府的人,万万没有想到,监国执政之后的太子,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突然变得异常强大而难以对付。
原先以为太子监国坚持不了几日,也就是个闹剧,走个过场,让继业皇帝元仁死心塌地,改立晋王元玄为皇太子。
现在看来,曹府和她都彻底失算了。
麻痹轻敌。
太子深藏不露!
才短短数月,太子元智便站稳了脚跟。
最为恼火的是,元智越来越得到皇帝的信任。
现在,想通过皇帝下诏废旧立新,看来是不太可能了。
除非有天人相助,奇迹发生。
如果早知道皇太子元智如此优秀,曹飞燕断然不会让晋王参与争储。
这是个危机四伏的征途。
也许,元智说得对,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想想自己是不是太贪了?
曹飞燕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只能割舍对太子的幻想与私情,一切皆以晋王为中心。
双方谁都不愿退出,只能博弈一把,听天由命。
想通了,病好得就快。
黄昏前,当铁勒公主驾临福宁宫时,皇后娘娘则斜躺在凤床上,面容消瘦,风寒似乎还没痊愈。
自上而下的珠帘圆滑色泽,淡淡透出柔光。
寝殿里只有两个贴身女官在旁,晋王坐在床前,守着母亲。
“臣女玉倩拜见皇后娘娘。”
林玉倩跪行大礼。
“免礼倩公主,赐坐。”曹飞燕抬了抬右手,算是回了半礼。
林玉倩起身,与晋王互敬问候。“玄儿,你且回殿歇息,你们也都下去吧,本宫与倩公主说些贴心话。”皇后发话了。
珠帘帷幔轻轻垂下,殿里只有皇后和公主两人。
“倩公主,过来坐在床边,咱们有数年未见,让本宫好好瞧瞧。”
曹飞燕一下来了精神,她拉着林玉倩的素手,亲热道。
“倩儿这些年一直也想念娘娘,只是没想到,娘娘凤体欠佳,让倩儿难过。”林玉倩眼眶泛红,撇过头去。
曹飞燕看着林玉倩的表情,内心却平静如水。
其中不知有几分是真情?
在东、西突厥之间,曹府这几年明显偏向于阿史那-札西,使得大家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
皇后挪动身子,身躯靠坐床背,左手臂肘在小案上,玲珑体态风流有致。
她伸出右手端起温热香茗,轻抿一口,关切道:
“本宫没什么大碍,只是不小心略感风寒,现在好多了,这些年本宫同样想念你们,听说前些日子大利城失守,不知文成公主咋样?”
林玉倩轻抚柔软的胸口,顺了口气,双蝶飞舞的绣帕捏在手心,轻轻擦了擦额头,淡然道:
“倩儿出来二十余天,尚不知北疆近况如何,可敦娘娘应该是安全的,她与大汗及汗庭,按计划应该撤往云中城了。”
“那就好!再讲讲你这几日到达京师的情况吧,怎么就住进东宫了呢?”
曹飞燕绕了一圈,终于切入正题。
林玉倩下意识地捏着凤床上的锦被,尽量平和地说道:“娘娘,咱们都低估太子爷了,前日傍晚,倩儿女扮男
装去红涧坊散心,结果被太子‘请’到东宫,唉…”
她故意加重‘请’字语气,表示自己是被迫,并非自愿。
她把当时的情况,大概叙说一遍,自然隐去了密函那件事。
因为约见的人,明显不是带有曹府使命,否则,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在驿馆见面洽谈。
“哦,那你跟太子沟通得咋样,他有否满足你的要求?”
血色黄昏,巨大的釉色瓷花瓶,倒映出皇后的关注神色。
林玉倩也是抿了口香茗,道:
“太子公私分明,只是答应出兵征北,其它的一概没有允诺,说要在朝堂上廷议,尚需要一些时日。”
她只说了些公开信息,其他的守口如瓶。
林玉倩心里明白,皇后实际是想打听,东突厥汗室这次派她到京师来,除了请求出兵援助外,其他意图和要求。
以及她跟太子,是否已达成某些交易,或约定。
其实,曹飞燕并不赞同父亲偏向西突厥,尤其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
按她的想法,团结东突厥,打压西突厥,更有利于晋王元玄的将来。
毋庸置疑,当前东突厥实际是可敦元玉环,和可几咄吉在共同控制。
莫西大汗死后,按突厥汗制,可敦元玉环将下嫁可几咄吉。
子承父妻,这是不争的传统。
而东突厥十余年归顺终晋朝,可敦元玉环跟皇后娘娘曹飞曹,两人情同姐妹。
拉拢东突厥,将来成为元玄的境外支持者,应该不会是个难事。
现在倒好,西突厥起兵攻打东突厥,却给了监国太子元智,一个控制笼络元玉环和咄吉他们的机会。
“太子这次出兵,解决东西突厥之间的纷争,本宫举双手赞同,请回去转告可敦和可几,本宫强烈谴责阿史那札西,预祝东突厥反击早日成功,并邀请文成公主在适当时候,来长安京师访问。”
曹飞燕这番话,实际是在为自己和晋王洗白。
她虽是曹府长女,更是帝国的皇后娘娘,曹府有些主张与言行,并不能代表她和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