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主公,先生身上除了几处淤青和擦伤外, 再无别的损伤。伤处我已为先生上完药, 只要好生修养三日,就可痊愈。”
“好, 你下去吧。”
等苍术退出了大帐, 侧靠在榻上的郭嘉将目光收回,转向眼前的曹操:
“现在, 明公可以安下心,听嘉好好谈谈正事了?”
曹丕与司马懿刚将郭嘉救回来时,曹操随意夸赞了几句就将郭嘉拉到了主帐里, 先前说得赏赐寸语未提。郭嘉本来以为是要就此商讨要事,哪知还未来得及开口, 就被曹操抱到榻上,苍术紧随而至。他几次想开口,都被曹操射来的严厉的目光瞪得讪讪噤了声,最后只得秉持着“威武不能屈”的精神乖乖让苍术为他诊脉,上药, 又听着曹操几次三番的询问苍术是否仅是小伤, 那模样让苍术都在一遍遍“并无大碍”的重复中忘了曹操的威严, 只剩下对关心则乱之人的无奈。
嘛, 不过嫌弃归嫌弃,曹操担心他身体的样子,还是让郭嘉感到很愉悦的,即便他其实一点都不介意曹操完全不过问他的伤势, 直接切入正题。
曹操将旁边小案上士兵送来的还冒着热气的米粥递给郭嘉,等郭嘉将空碗还给他,才终于如郭嘉所愿谈起正事,“那么,奉孝认为诸葛亮是怎样的人?”
何以郭嘉早知诸葛亮是在拖延时间,还欣然配合?原因之一便是在诸葛亮企图为刘备争取时间的同时,郭嘉也想借此次机会近距离观察诸葛亮。固然,?蛸的情报网可以将诸葛亮绝大多数的生平事迹搜罗到郭嘉面前,但且不说必然会有的疏漏,就算能全部搜罗到手,也终归是间接的了解,偏差不可避免。
郭嘉用谋,与其说是谋事,不如说是谋心。局势会千变万化,但同一人的喜恶取向必然有定势可循,这正是他运筹帷幄从不出错的关键。这次在崖下恰好有如此好机会,他岂有不顺水推舟之理?一天一夜虽然不算长,但精通人心如郭嘉,这已经足够了。
“依嘉看,诸葛亮是聪明人,”郭嘉道,“当然,这一目了然。嘉的意思其实是,他比嘉预估的,还要聪明太多。
诸葛孔明呢,绝对配得上卧龙之名。论临阵制敌,他不逊于留侯,否则不会有昔日赤壁一役,不会有今日八卦之阵;论治国韬略,他不输于管仲,否则不会有隆中三分天下,更不会如今壮士断腕的入川之举;论行军打仗,虽然他必不如项羽淮阴骁勇,但统帅三军的魄力与威势,他绝对堪当主将之任。”这三点,前两点凭搜集来的情报已足以肯定,而第三点,则是这短暂的交流中郭嘉感觉到的。或许,连诸葛亮本人现在都尚未意识到这一点。
说到这里,郭嘉突然话锋一转:“明公可知鞅君三见孝公,都说了些什么?”
“一见,谈南面之术,无为而治,帝道化民;二见,谈礼乐仁义,讲善修和,王道治国;三见,谈功爵耕战,严刑峻法,霸道行而秦虎视六国,天下一统。”
“秦虽因霸道横扫六国,却也因苛罚暴虐,匹夫一怒,天下揭竿而起。明公以为,错在鞅君行霸道否?”
“然大争之世,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秦以一边陲小国,欲有所作为,必当行非常之术,非凡之法。霸道虽以苛民强国,却可以最快速度结束乱世。在孤看来,秦二世而亡,非亡于霸王,罪亦不在商鞅,而在始皇帝与胡亥不知,霸道可得天下,然独有王道,才可治理天下,开太平之世。”
郭嘉本就生得一双清澈的眸子,在曹操说这些话时,那双墨眸中逐渐凝满光亮,热切的灼人。这让曹操不禁沉笑一声,抬手帮郭嘉把垂下的一缕青丝别到耳后:“奉孝,何以这般看着孤?”
本来普普通通的话,用曹操低沉的声音缓缓说出来,郭嘉顿觉心中被不轻不重的挠了一下,恼这帐中怎平白无故又热了几分:
“嘉只是在想,嘉是何其幸运,才有明公狼狈为奸默契至此。”
本来,郭嘉想把曹操帮他别了头发就一直留在他耳边不安分的手推开,可刚碰到人的手,他的手就被反握住移下,抚在了曹操的两掌之间。常年拿剑留下的老茧若有似无的摩挲过手背和掌心,配着曹操温热的掌心,倒也算得上舒服,所以郭嘉也没将手抽出来,心安理得的让曹操帮他暖着手,自己则将话题转回正事:
“世之仁者,有大小之分。乱世中保一方太平,排斥征伐者,为小仁;而为民谋于百年,一统乱世开百年太平者,即为大仁。正如明公所说,此乃大争之世,空谈仁义,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诸葛亮乃经邦济世之才,所以他明白这个道理,也狠得下这份心。所以,在他第一次见刘备时,直截了当的讲得便是霸道之术。然而”
“刘玄德若用霸道,便不是刘玄德了。”虽然和刘备是必然的敌人,但曹操却深知刘备的性格,也隐隐猜到了郭嘉即将的意思,“所以,隆中一对,诸葛孔明讲得并非霸道,也非纯粹的王道,而是王霸杂用。以耕战强国,以仁义化民。”
“明公所料不差,正是如此。”郭嘉轻眯起双眼,“听上去,这似乎是两全之法,但却是最无用之语。中庸之道固然好,但若要耕战强国,必要重税苛民以支撑大军征伐,必要舍弃妇人之仁不择手段以最小的代价杀伤敌军,必要让世间硝烟四起战火遍野。今日与民讲诚修信,明日便于战场上兵不厌诈。如此以来,谈何以仁义化民?
这个道理,刘玄德或许明白,可他也仅止于明白这一步了。可诸葛亮那么聪明,自然明白世无两全法的道理,却仍为刘备做出了让步,选了一条他在一开始就清楚荆棘丛生的路。”
于不久前的对战便可管中窥豹。本来,既然战略上已决定放弃荆州入川,只需让诸葛亮亲自坐镇阵眼摆出八卦阵与曹军周旋,甚至都不需要退敌,只需要拖延到已经预测到的地震之时。地象之变必会使曹军停战休整,自然而然就为刘备争取到了等庞统回营的时间。如果诸葛亮当真依此行事,任凭郭嘉再足智多谋,也找不到什么破解的法子破这。
可因为刘备想要报仇,想要胜利,诸葛亮修改了万无一失的阳谋,这才让本可稳坐阵中的他不得不赌上性命与郭嘉一起跌洛崖下,依靠充满变数的方法为刘备赌一线希望。
最后,郭嘉下了定论:“刘备与诸葛亮作为君臣,于天下于治国,看似相同,实则不同。现在,面对分歧,诸葛亮选择让步,耗尽心力为刘备向往的仁义寻找现实中的平衡点。他足够聪明,而刘备虽然心向仁义,却尚愿意听诸葛亮的话,所以暂时才没有出更大的问题,反而有如鱼得水之感。然而,平衡仅是暂时的,一旦有一天刘备执着到连诸葛亮的劝谏都听不进去,覆灭,必如期而至。”
在隆中躬耕于垄亩的诸葛亮,是卧龙;今日为刘备谋算天下的诸葛亮,却仍旧是卧龙。如鱼得水,得水的是刘备,而非诸葛亮,迟早有一日,刘备反而会成为诸葛亮发挥才能最大的障碍。或许,只有等刘备死了,又托孤于诸葛亮时,才是卧龙真正睁目长吟,腾于九霄之日。
然诸葛亮出山入世,本是因为认同刘备的仁义之道,才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当诸葛亮得以最大程度展现自己的才能之时,却已是故人西辞,那时的仁世又与隆中君臣相知时的初心相差几何?世事之讽刺,正在于此。
“所以,主公不必执着于一朝一夕的胜负,最关键的,是利用刘备和诸葛亮的分歧给他们留下一根刺,一根不会随着时间磨灭反而会愈来愈痛的刺。”潋滟之色在郭嘉眸中聚敛,似乎他所说的并非杀人诛心的诡谋,“明公心疼的关云长的死,是一个试探,也……仅是一个开始。”
或是因为说到兴处,郭嘉一把将身体撑了起来。曹操本就在郭嘉身边坐着,郭嘉这一坐起身,顿时离曹操不过咫尺,甚至连对方鼻中呼出的热气都能感觉到。他仍旧眸光闪闪,然在深处,曹操已清楚的看到为即将到来的趣事生出的愉悦:
“蜀道之难难于登天,既然想去当公孙越,怎能不九死一生呢?
明公说,是吗?”
分明上一秒还在谈着正事,三言两语过后,郭嘉的一只手却已揽上了曹操的脖子。由于之前军医上药的缘故,郭嘉的青衫仅松松垮垮的披在身上,本该交叠起的衣领现下却是大敞,露出他欺霜赛雪般白的胸膛,以及几处被树枝划到的暗红色伤痕,将心头火浇的更盛。
“身上还有着伤呢,别乱闹了。”虽是这么说着,可曹操的呼吸声分明越来越重,凤眸目色又深了几分。
风月事,郭嘉素是不会输给曹操的,自是看得懂曹操沉如墨夜的双目中压抑的火色。可他偏又凑得近了些,澈如清池的眸子佯含着懵懂,仿佛当真对自己即将成为人口中猎物这件事一无所知。他低下声音,只入曹操一人耳:“嘉分明在与明公谈正事,何曾乱闹了,嗯?”尾音不轻不重的轻挑,果不其然让紧贴着的炙热的胸膛内心跳又快了几分。
在如何撩拨自家明公这件事上,郭嘉可从来是算无遗策。
“那,孤就好好和奉孝谈谈正事。”
转瞬被曹操推倒重新躺回榻上时,郭嘉唇角上扬的幅度更高了:“明公这是做什么,莫忘了,嘉身上还有伤呢。”可说完这句话,他不退反进,微撑起身对着上方的曹操的唇吻了下去,舌尖轻轻与人的触碰即离开。
必然的结果就是,下一秒曹操直接伏身吻了上来。反客为主后的曹操可不会像郭嘉游戏般浅尝辄止,常年身居高位让曹操即便面对心尖上之人充满霸道的侵略性,作为一个纵横九州的将军,城门既已大开相迎,岂有不顺水推舟,攻城略地之理?
唇齿交融太久的结果就是等两人分开时,郭嘉早已面颊泛红,气喘吁吁,白皙的胸脯一上一下的起伏。他的双手被曹操压着腕处分开在两侧,且早已没了力气反抗,怎么看都是被缚住的俘虏,只能任由曹操处置。可他却仍似主导者一般笑得张扬,似乎还有什么反败为胜的谋略,正蓄势待发。
曹操却打定主意不给郭嘉留翻盘的机会。当他的牙齿在人修长的脖颈下与坚硬的肩胛骨相合时,郭嘉瞳子瞬间涣散,身体本能般微微颤抖着挣扎起来。
所有与郭嘉有关的事情都足以让曹操拿出操心国家大事的认真,因此早就摸索出了此间规律,知晓郭嘉的颤动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兴奋。被乱世的血与火洗礼凝铸的躯壳,比起和风细雨,真正在灵魂深处不停叫嚣的,是向死而生,是蛮不讲理的本能,是将所有理智规则搅得乱七八糟的最最原始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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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杨德祖求……”入帐向曹操禀报的许褚顿时愣在了那里。虽然隔着一道屏风,可那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已足够让因为替曹操守卫大帐而倒霉的撞见好几次的许褚知道自己进来的又不是时候。他是实心人,但经历了多了,还是知晓了为主分忧的办法,“褚明白了,这就回禀杨先生让他一……两个时辰后再来。”
“许将军且慢。”屏风后却传来郭嘉的声音。许褚看到屏风上的两个影子已经分开,一个站起身走到一旁,另一个也慢条斯理的坐起身。
不大不小的对话声从屏风后传来:
“你早就知道杨德祖会来?”
“嘉只是提醒明公,自古骄兵必败。明公将来可万万不要以为胜券在握就轻敌啊,如果敌人像嘉这么聪明,再劣势的局面可都能逃脱的。”
接下来的声音则明显多了几分咬牙切齿:“奉孝真是用心良苦。哪日晚上处理完军务,孤定要与奉孝秉烛好好聊聊攻城略地的事。”
回答的声音带着慵懒的笑意:“营中的人可都知晓,明公近些时日极为器重杨公子,无关攻伐诗词,明公都要与杨公子商讨。所以,今日明公定也不会因私废公,不见德祖的,对吗?”
几乎咬碎银牙,那声“嗯”才迸了出来,其中志不得意不满的怨气让许褚站在外都被骇一跳。未几,曹操从屏风后走出来到许褚面前,许褚壮着胆子瞄了几下,见曹操虽然面色染着薄怒,但衣衫整齐,发丝齐整的被头冠束起,看上去却也不像刚刚发生了他想象的事情。
“让他进来吧。”
许褚得了首肯刚退下,郭嘉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曹操看了他一眼,太阳穴突地又是一痛:“过来!”
“明公,这,不好吧。”郭嘉听话的走过去,见曹操的手又捏住他的衣襟,面露难色,“德祖可……”
郭嘉话未说完,杨修果已走了进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郭嘉发丝全散杂乱的披下,衣带虽然是系起的,但衣领并未拉紧,露出郭嘉的锁骨与上面……
未等杨修看清那个印记,曹操已侧转身挡住了他的视线。
见曹操把他的衣带解开,将两侧衣领紧紧的交叠在一起,遮住锁骨上暗红色的痕迹,郭嘉笑眯起眼,刻意压低声音,口中热气呼在曹操耳侧:“看来,德祖是要彻底误会了。”
“奉孝不就打的是这个主意吗?”听到郭嘉的话,曹操一边帮郭嘉把衣带重新系起,一边说道。耳畔的热气清楚地显示着郭嘉此刻的胸有成竹,成功在曹操因为不久前功亏一篑的不得不压抑下的心头火下又添了一把柴。
曹操真想不管不顾的把郭嘉的衣带再解开,好好给这只无法无天的狐狸个一天下不了榻的教训。
“好了,那嘉就不打扰明公与德祖谈正事了。”火候到了,郭嘉果断在曹操理智尚存时选择跑路。在他走过杨修身边时,大有深意的望了杨修一眼,杨修赶忙作揖更低了些,避开郭嘉的目光。
直到听见身后帐帘被掀起又放下的声音,杨修才暗暗舒出那口压在心底的气。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向曹操一揖:
“主公。”
“嗯。”曹操的声音不辨喜怒,“德祖急急忙忙来找孤,所为何事?”
急急忙忙。
杨修一下就从这个词中察觉出曹操对他此时到来的不满。联系往日他回回来求见曹操曹操客气亲切的态度,这显然是异常现象,而导致变化的原因,他只能想到刚刚离开大帐前还挑衅的看了他一眼的郭嘉。
床帏之事,绝不可能外传,但聪明如杨修,凭借一些蛛丝马迹,还是可以轻易地推导出事实的真相。而这些真相,对于实现他的抱负,十分重要。
心中有了思量后,杨修回过神来,发现曹操眉间凝起几分不满,想必是因为他方才的走神。他赶忙敛起神色,向曹操说明来意:
“修此来是想请问主公,原定于今日攻袭刘备大营,是否仍要按计划进行。”
“孤倒是将此事忘了。”曹操走到案后坐下,又抬手示意杨修在桌案一侧坐下,“德祖认为,孤是否应当按照计划,攻袭刘备大营?”
“修听军中将士说,司马议郎见到郭祭酒时,刘备的人马也已经找到了诸葛亮,想必此时诸葛亮定已回到刘备帐中。有诸葛亮在,攻营难度必会大大提高,因此修……”
“司马议郎?”曹操眼底滑过一丝讽色,“这才几个时辰,司马懿如何救下郭祭酒的事迹就传遍营中了?”
杨修赶忙劝慰:“想必只是有人问起,司马议郎回答的时候被士兵听到,方才……”
“他不来和孤禀报详情,却将此传得人尽皆知,是怕孤忘了答应给他的那份赏赐不成?!”
曹操声音中已带上了薄怒,杨修知道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立刻闭嘴佯作不敢再言语。这挑拨是非火上浇油可是件技术活,尤其在对象是曹操时,不啻于与虎谋皮。
“既然德祖也如此认为,那便代孤传令三军,下午的攻营计划取消。荆州就这么大,背后就是高川险峻,量刘玄德也跑不了。至于司马懿的赏赐……”曹操皱眉思索了会儿,正巧案上摆着士兵从大营周围摘来的桃子,便拿了个交给杨修,“就给他这个吧。”
接过桃子时,杨修差点没忍住笑出来。代曹操传令三军,这是何等的荣耀,而的的确确立了功的司马懿,却只得了个桃子。这悬殊对比下,那些人也该睁眼好好看清楚,究竟是嫡长重要,还是得曹操喜爱重要。
而且,桃子……田开疆、公孙捷、古冶子,可都是因为恃功傲物才被晏子设下二桃杀三士的计谋除去的。赏赐太小不怕,就怕这桃子不仅不是赏赐,还是君主的警告啊。
杨修眼珠飞快地转着,一时脑海中浮现出百千计谋。他自以为他隐藏的很好,但还是没逃过曹操的目光。看着杨修的样子,曹操轻叹口气,起身从一旁木架上抽了卷竹简出来。
“德祖。”
“臣在。”
曹操重新跪坐下,将竹简交给杨修,“这上面记载的是鲁庄公九年发生的事,拿回去好好看看,尤其是齐桓公入齐一事。”
齐桓公入齐?
齐国内乱,国君被杀,公子纠与公子小白,即后来的齐桓公都立刻回国争夺国君之位。而最后,是更为年幼的公子小白赢得国君之争。曹操叮嘱他好好看此,莫非是暗示……
曹操低沉的声音又传入耳中:“德祖,你是聪明人,孤欣赏聪明人,也珍惜聪明人。将来,孤还希望予你重任。所以……莫让孤失望。”
如果之前还只是猜测,曹操这句话无疑又给了杨修一重信心。忍住心头的喜悦,杨修起身作揖:“修定认真研读,不辜负主公厚望。”
“那就好。去传令吧。”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