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十月,经历了近乎一年的对峙, 袁曹各率全军, 决战于官渡。士气早已枯竭的袁军在得知张?、高览二将叛曹后彻底失去斗志,不过半日, 袁军大溃。袁绍及袁谭等幅巾乘马, 仅率八百骑渡河北逃。其余近七万兵士、辎重、图书、珍宝皆缴归曹军。
虽然此战过后,袁绍仍据有四州之地, 但稍有见识之人都看得出,四世三公的袁家,已是日薄西山。
战后清点物资, 救治伤员等事务都在有条不紊的由负责之人指挥处理,不必曹操多加费心。唯独有三件事必要曹操亲自过目:一是来不及随袁绍北逃的沮授, 二是从袁营搜出的成堆的书信,三是这七万袁军战俘。
沮授此人,曹操素来大为欣赏,所以许下各种条件费了好大口舌请他转换门庭。奈何沮授虽对袁绍失望,却仍对袁绍忠心耿耿, 如今被俘, 只求速死。一来二去, 曹操无奈, 只能遂了他的意,在他自尽后将其厚葬。
“若嘉与沮授易地而处,嘉定不会选择自尽。”和曹操一起看着装着沮授尸身的木棺一点点被黄土掩埋,郭嘉若有感触道, “袁绍尚未身死,一切或还有转机。虚与委蛇留下,方才能有机会。”
“奉孝以为,袁家倾颓之势,还有挽回之机?”
听到曹操的问话,郭嘉收起眼中微澜,语气轻快了许多:“嘉的意思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明公可万万不要顾惜年少交情,有妇人之仁。”说完,他一顿,转头望着曹操的眼睛,笑道,“还有,明公也不必可惜这沮授。河北人才济济,天下俊贤攘攘,迟早都会入明公之彀。比如,那作得一手锦绣文章的陈孔璋,不久已在明公帐中了?”
士卒很快就将土坑填满,若无那块草草做出的石碑,无人会知这平整的土地之下究竟埋着多少如沮授般曾一言一语都可改变天下局势之人。曹操转身向另一边走去,郭嘉亦步亦趋跟上,听曹操与他道:“孔璋文章是不错,孤以后再头痛,都不必找医官了。”
“哈哈,‘强词夺理’,‘讳疾忌医’,这八个字嘉总算能还给明公了。”郭嘉附和着与曹
操开着玩笑。层云间洒下残阳血色,硝烟散去未多久的官渡战场还笼着淡淡的血腥气。曹操与郭嘉这般随口开着玩笑,无非也是为了抚平些内心的波澜。
他们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这段路并不长也不难走,没多久曹操和郭嘉就来到了大营外的另一处临时安置点,那里面是刚刚俘虏的七万袁军战俘。他们的数量比曹操军中现下所有人加上马匹都要多,然而却全部都失去了战意,垂头丧气,乖乖顺从着人数远少于他们的曹军,茫然而沉默的滞留在此。
仿佛一群从来都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羔羊。
从高处俯看着这些人,郭嘉嗓子有些发干,但还是先开了口:“明公,这七万人,我们带不走。带不走,就不能留。”顿了顿,他又道,“大坑已经挖好,还望明公示下。”
曹操负手而立,北风刮过他身上的铁甲,撞出铮铮的悲鸣:“既然挖好了,就尽早开始吧。”
郭嘉点点头,对身后的执抢甲士轻声吩咐了几句,甲士领命离去。
刚刚离开战场的将士尚没有放下手中的兵器,更遑论洗去满身的血污。他们将那些已然放弃活下去希望的俘虏分着队列赶向土坑,而后将他们一个一个赶下去,摔在深深的坑底。显然,并非所有的袁军都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当看到即将等待自己的命运不是被俘而是被杀之后,就如同突然惊醒的困兽,转身想要逃跑,却很快就被手执兵刃的士兵用更大的力气扔入土坑,发出绝望的嘶吼,可却身旁的一两人都叫不醒。或许,其他人比这些还想奋力一搏的人要聪明许多:麻木的赴死,死亡就不会再那么痛苦。
七万人,其实也不过一会儿功夫,就都被赶到了几个大坑之中。一声令下,坑边的兵卒放下手中的兵刃,拿起铲子将土往坑中洒去。坑中的人或许在摔下时已经死了,或许还在苟延残喘,但也如死去般静默的面对头顶洒下的土,一点点的将自己吞没,正如之前将沮授埋葬一般。只不过,沮授尚且有一块碑,还有将来的史书留名,而他们,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
对这些袁军,坑边的士兵没有被杀死同袍的愤怒,没有互为仇敌的恨意,他们只是安静而效率的执行着军令;而坑底的袁军,同样没有听见他们因害怕而发出的哭声或者求饶声,更没有对即将夺取他们性命的曹军的咒骂。从第一捧土被洒入坑中,到巨大的土坑被填为平地,一直都是静悄悄的,除了翻土声与风声,什么都没有。
万丈豪情与一腔热血是属于战场的,而这里只有一场静谧的屠杀。
“昔日许劭给过孤一句评语:‘治世之能臣,乱世之英雄。’”望着眼前平整的土地,“孤当时得了这句评语,高兴极了,真觉得自己就如那被李膺赞赏了句的郭林宗,从此可评此语名震京师,创下番青史留名之功。以如今之势,孤在史书上占他一席之地已无悬念,但若是尚有选择,孤不希望史书上留有许劭这句话。”
没有一个能臣,会杀戮妃嫔软禁皇帝;没有一个英雄,会屠杀手无寸铁的战俘,满手鲜血,宛如屠夫。
曹操向前走了几步,跺了跺脚下的土地。若不是方才他们亲眼将这场坑杀从头到尾一点不拉的看在眼中,不会有人意识到,这片土地之下,埋葬的多少尸骨。
“依嘉看,明公这到并非奢望。董狐之志,彰善瘅恶,明公的所作所为,想得到史书称赞怕是不可能,那这些有损明公恶名的话,史官倒真不一定会记下来,否则岂非颠倒礼法纲常?”郭嘉说完,见曹操仍沉着脸眉头紧皱,噗嗤笑道,“嘉说笑的。治世能臣,乱世英雄,这句给明公的评语,任哪位史官执笔,都不可能不将其记录下来的。但今日死在这里的所有人,还有将来死去的人,也会记在明公身上。不虚美,无隐恶,史家刀笔,尖刻之处,正在于此。”
“如此,倒也不错。”听了郭嘉的话,曹操轻声一笑,却不知是不是苦笑,“于恨孤人眼中,孤就当了那贼子小人,该受千古唾骂;于喜孤的人眼中,孤便也不妨乔扮成能臣英雄,得他几句虚名。”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那史书所记的,才不是贼子,不是乱臣,也不是英雄,不是圣人,非圣非贼,而仅仅是嘉眼前此人曹操,曹孟德。”
后人读史,或许会有人将曹操称为贼子乱臣,称为奸佞屠夫;也或许有人将曹操称为圣人,称为英雄。史书素来是冰冷的,除了将这场大胜与累累白骨记录下,不会再有他语。然史书最大之温情,也在于此。那些缀在曹操前面的名号,到最后,也不过是偏执一词的附加之语,最后会落脚到的,还是曹操。
“哈哈哈哈!好一个非圣非贼!奉孝这句评语,孤倒也希望写到史书里,也留给后人褒贬个一二,必是更为有趣。”曹操大笑,心中最后的郁结彻底一扫而空。
或许,这正是因为曹操与郭嘉,本质上是同类之人,所以才会这般理解相惜,明白与其自困于这片刻的愧疚,倒不如将今日所见的屠戮之景,全部狠狠印到脑海中,而后尽此余生,将这吃人的乱世,彻底结束。所以他可以单凭这几句话,就让曹操放下最后的心结。
战争必然会带来死亡,然武为止戈,倘若这场战争是为了建立新的未来,那就不得不战。可即便是不得不战的战争,疆场上的将军战士,山野间的黎民百姓,失去性命也并非理所应当。身处其位,身背起责,他们没有资格慨他人以康选择仁慈,那么至少,选择记住,选择刻入骨髓,永不遗忘。
“明公,该回去了。”郭嘉将被风吹起的头发捋到耳后,回首对曹操弯唇一笑,“营中还有场大宴,在等着我们呢。”
血色再浓,今夜仍他们的大胜之夜。
当有喜悦,当有欢呼,当有大宴,当有醇酒,当有淋漓痛饮,长歌当哭,不醉不归!
然在此之前,还有一事:
“先生,袁营中收缴的全部信件已整理完毕,已分门别类整理完毕,这一卷是我军之人送去袁军的信件名单,先生是否要过目?”曹操与郭嘉快走到聚宴之营时,身着黑衣的?蛸卫走来呈给郭嘉一卷竹简。自打曹操这次将?蛸再交还给郭嘉后,?蛸彻底由郭嘉来统领,甚至是曹操,都不能绕过郭嘉给?蛸卫下达指令。郭嘉还因此开玩笑说“明公这般信任嘉,嘉不背叛明公一次都对不起这份信任”,得到的只有曹操毫不在意的摆手。
从?蛸卫手中拿过竹简,郭嘉没有展开,而是递到曹操面前,问道:“明公可要过目?”
“?蛸的东西,理当奉孝先过目才是。”
“明公就不怕,这竹简之上,有嘉的名字?”
“如果这上面有奉孝的名字,那就更有趣了。”曹操仍旧没有将竹简接过去,“这说明袁本初仓促逃跑之余,还有空留下伪造的信件让孤头疼。这样的话,倒也不枉费孤与他斗了这些年。”
“明公真的不看?”郭嘉又问了遍,在得到曹操肯定的回答后,自己也没打开,而是将竹简还给?蛸,吩咐道,“拿去烧了。”
“是。”对于?蛸,没有疑问,只有不问对错的将命令一丝不苟的忠实执行。
见那耗费?蛸卫巨大精力的竹简被扔到火里,曹操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对?蛸道:“把那些信都搬到这里来。”
郭嘉回望了眼曹操,果不其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样的打算,待?蛸离去,低头笑笑:“明公不是说?蛸都归嘉来管理吗?怎么又越过嘉给?蛸卫下命令。”
曹操无奈瞟了眼这又开始无理取闹的郭嘉,头靠近些在人耳边道:“好好好,那请问郭祭酒,可以替操吩咐?蛸卫将信简搬到此处吗?”
郭嘉反射性的侧跨了一步,这才转头道:“嗯……嘉考虑考虑。”
?蛸卫的速度自是极快,曹操和郭嘉没说笑几句,那些通敌的信简就都被送了过来,几乎堆起了个小山丘。与之同时前来的,还有在前方宴上的众人。曹操没来,就算开宴也没并不热络,酒也没有喝几口,所以赶来的人神智都尚且清醒。众人面露疑惑,不知曹操叫他们来此所为何事。
“诸位,今日设宴,是为庆祝我军大胜袁军,为奖贺诸位将士英勇杀敌而设。因此,在此宴之前,还有一事,孤不得不当众处理。”此时的曹操,早就收起与郭嘉说笑时的表情,一双凤眸失了笑意之后,射出的光芒比刀锋还要尖利,“眼前这些,就是我与袁本初对峙之时,军中某些人通敌的书信!”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一时,“严惩叛徒”之呼声响彻天际,有人义愤填膺,有人则一面装着愤怒,一面小心掩饰着自己的恐惧。对于这些人,眼前这些信,就是他们头顶上随时要落下的刀,刀落下之时,正是信打开之时。
“来,孤看看这里都有谁写的信。”曹操作势要弯下腰将简拿起,暗中则目不转睛的打量着眼前众人的表情,将那几个明显就表情不自然之人的名字记在心里。就见他拿起一卷简,打都没打开,就道:“元让,这卷信,可是你写给袁绍的?”
“孟德……”夏侯??玖丝谄??亢撩挥斜换骋傻木?牛?挥幸涣澄弈巍?br>
曹操将这卷简又扔回简堆,从身边士卒手中拿来火把,对着众人道:“先前孤与袁绍对峙官渡,就算是孤都觉得惶惶不可终日,想退回许都。又何况你们?说实话,你们当中,就算是元让叛了我曹操,子孝叛了我曹操,子廉叛了我曹操,孤都不会感到惊讶!但是现在,孤胜了,他袁绍败了,你们当中再愚笨的人,也当看清形势,下次再做这等背叛之事的时候,多掂量掂量,别再押错了!至于这些”曹操一扔,烧得正旺的火把一碰到干燥的木简,顿时燃起熊熊大火。
“孟德,这……”
曹操一抬手止住夏侯??幕埃?绦?灾谌说溃骸肮?サ氖拢?录韧?痪蹋袢瘴揖?笫ぃ?辉偬刚馍ㄐ说幕疤猓?矗?峋瓶?纾 ?br>
众人一愣,随即发出剧烈的欢呼声。与信无关之人自不会担心,与信有关之人看到这必将一切烧尽的熊熊之火,也暗暗放下心,气氛顿时又热络了起来。
“郭祭酒,我找了你半天,你怎么在这儿呢!”还没过多久,许褚就找到了郭嘉,连忙上前拉他,“那边一堆人等着和你拼酒呢!”
“明公,你看……”郭嘉望向曹操,一脸期待。
“你们要和奉孝拼酒?”为防心软,曹操看都没看郭嘉,直接对许褚道,“可以是可以,但奉孝身体刚好没多久,你们要喝他拼酒,奉孝喝一杯,你们喝三杯。”
“主公你这……”许褚顿时满脸不乐意,“郭祭酒本来酒量就大,你这不是成心让我们不战而败嘛!”
“哈哈,虎痴如今也聪明了。”曹操大笑,“孤就是这个意思。”
“主公向来向着郭祭酒,可这拼酒喝酒的事,如此一来,还有什么乐趣!”
“仲康,嘉有个主意。”郭嘉道,“回回都是你们轮流和嘉喝,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不如嘉找两个人和嘉一边,你们将我们三人喝倒才算赢,如何?”说完,郭嘉又讨好的看向曹操,“这样,也算是明公所说的嘉的一杯,抵他们三杯。”
曹操哪能不知道郭嘉打的是什么主意,叹口气,还是放了人:“去吧,少喝点。”
“知道啦知道啦。”
随口应付几句,郭嘉就被许褚拉走了。至于那两人,郭嘉拉了个高览,又把那只酒量甚好的贾老狐狸拉上。这般许褚他们更是不干了,紧张兮兮的确认过张?千杯不醉的酒量,这才一堆人吵吵闹闹的开始喝这从袁营搜刮回来的坛坛美酒。
其结果,自然是醉倒一片。
“明公,来,和嘉喝一杯……”宴会的篝火都已经熄灭,郭嘉还拿着酒杯抓着曹操的衣领要拼酒。曹操一面从张牙舞爪的人手里把明明空了的酒杯抢走,一面扶着郭嘉往他帐子那边走,只觉得前夜偷袭乌巢都没有这么累。
除了留下夜防的巡营兵,营中大多数人都喝的醉酗酗的,看到曹操扶着郭嘉的狼狈模样也难得没大没小的露出些兵痞呵呵的笑声。好不容易把郭嘉扶到帐子旁,郭嘉又耍着酒疯死活不肯进去,说是要迎风赋诗,对月长啸。
曹操只能一面好言相劝努力和醉鬼交流,一面在不伤了郭嘉的情况下拉他。他也知道,郭嘉这种好酒之人,近一年没碰过酒,今日终于碰了酒自然是放不下杯。可对喜爱之物,常人都知道节制二字,郭嘉却只知道一往而情至,不到实在喝不下坚决不放。就现在,还是他和郭嘉说要少喝点的情况。若他没说那句话,天知道郭嘉还能醉成什么样。
“唔……嘉有东西掉了。”郭嘉突然道。随后他就低头找了起来。
今夜倒是有月,可一轮清辉洒下来照到帐子上,刚好投出来曹操与郭嘉所站的这片阴影。一片漆黑,又是个酒鬼,能找到丢了东西才怪。曹操在和郭嘉勉强交流着确认过找到东西就回去之后,认命的一手扶着郭嘉,一面低头四下寻找。
估计是他和郭嘉拉扯时候掉出来的,就掉在两人脚边,曹操没多久就找到捡了起来,这才看清是把扇子。展开一看,果然上面有那熟悉的“子衿”二字。
“把扇子给嘉……那可是嘉心上人送嘉的……”
郭嘉一见了扇子就要上前抢,曹操一躲,郭嘉没够着,又去够,曹操怕他摔着,只得给了他,双目却早已深了下来:
“奉孝说,这扇子是谁送的?”
“嘉心上人啊。”醉鬼答得顺口极了。
“奉孝心上人是何人?”曹操又问。
“你想知道啊……”不知何时,郭嘉已经被曹操抱到了怀里,偏偏他实在是醉得厉害,直接顺手搂住曹操的脖子以防再摔倒。听到曹操的问话,他突然放小了声音,神秘道,“这可是名满天下的?蛸都谈不到的消息。你凑近些,嘉和你说”
曹操听话的将头凑近了些,被人口中热乎乎的酒气洒了满脸。
“嘉的心上人是……你猜~”
得到这两字,曹操直起身,果不其然看到他怀中的郭嘉笑眯了双眼,活像只恶作剧成功的狐狸。
他难得的感谢袁绍,尤其是袁绍的酒。
“孤记的,一年前的此时,在许都,郭奉孝可借着醉,告诉过孤他喜欢的是何人。”
“嗯?”
“曹孟德,是吗?”
“哈哈哈哈,胡说八道。嘉的心上人分明是”
曹操没耐心等郭嘉的话说完,直接封住了郭嘉的唇。反正此时此地,独他二人茕茕于此,他来讨回一年前的郭嘉欠下的风流债,理所应当。
曹操平生,好江山,好醇酒。
而天下独一无二的绝品佳醇,正在他怀中。
真是幸甚至哉,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