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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易恩站在安庆大营辕门外踯躅徘徊,脸色苍白,神情!带着分绝望,不知在营外徘徊了多少圈,仍迟迟不愿迈进一步。

宋易恩是弘治八年的三甲进士,三甲进士的学名叫“赐同进士出身”,科考里面,但凡被三甲录取,成绩已算是很差了,属于进士里面垫底的角色,远远不如庶吉士那么风光,朝廷给三甲进士分配的工作也不会太好,地方首官是不用指望了,那是头甲二甲才有机会分到的,想当地方首官,就算是头甲二甲也得在翰林院苦熬几年资历。

朝廷分给三甲进士的工作大抵都是一些辅官,如果是京官,大多是某某司库,某某主事等等,如果是地方官,则大多是某府推官,照磨等等,这种工作既没油水,还得每天顶着上司的唾沫星子忍辱负重。

宋易恩也是三甲进士,但他却是南直隶池州知府。

如果钻营贿赂也算一种本事的话,宋易恩的知府之职就是靠他的本事争来的。

当官和做生意一样,有赚也有赔,同样是以本求利。首先要大把撒银子,贿赂上官,贿赂吏部,贿赂一切有可能挡住自己前程的人,于是,三甲进士只熬了短短几年,宋易恩便调任出京,轻松且风光地赴任池州知府。

既然上任地方首官了,当初撒出去的银子当然要考虑收回来,不仅要收回成本,而且要大赚特赚,正所谓“千里做官只为财”,宋易恩于是很轻松地迈进了回本盈利阶段。

和杨廷和的毛病一样,宋易恩求财不太讲究,不论四面八方的钱财,统统来者不拒,池州离安庆不到百里,可谓相距咫尺,恰好又处于安庆到南京的必经之路上·于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宁王朱宸濠的礼单送进了宋易恩的府上,宋易恩非常爽快地笑纳了,而且一纳便是很多年。

时至今日·宋易恩终于尝到了当年纳贿的恶果,这也是今日他为何站在安庆大营外的原因。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句老话流传了十百年,自然有它的道理。

站在辕门外,宋易恩苍白的脸颊上冷汗潸潸滑落,无神的目光呆呆注视着营盘正中飘扬着明黄龙旗的帅帐·当今天子稳坐帐内,而他,却被朱宸濠逼迫着将天子诱骗出营。

这将是怎样祸延九族的罪名啊!

然而宋易恩却没有选择·祸延九族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威胁,因为他的九族此时已牢牢掌握在朱宸濠的手心里。

干这件事,只死宋易恩一个,不干这件事,死宋易恩九族,包括他自己。

这是朱宸濠给宋易恩的选择,很残酷。

于是宋易恩今日此时,不得不站在安庆大营外。

失魂落魄地在辕门外呆立许久,夏日的柔风吹拂在他身上·却如三九寒风般刺骨,阴冷。

不知过了多久,宋易恩猛地打了个冷战·咬了咬牙,脸上的绝望之色愈发深重,无声地惨笑两声·宋易恩忽然撩起官袍下摆跪在辕门前,额头深深触碰在飞扬的尘土里。

“臣,池州知府宋易恩,求慕天颜。”

一张素白的纸条在秦堪的手中徐徐展开,纸条上寥寥一句话,字迹娟秀灵动,仿若佳人翩然起舞。

“濠欲刺帝·君小心珍重。”

纸条是在安庆城内唯一一个锦衣卫百户所里发现的,锦衣卫百户发现这张纸条后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连滚带爬将这个重要消息送进了大营。

此刻纸条捏在秦堪手上,虽只寥寥一句话,但秦堪却将字迹看了无数遍。

依依不舍地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慢慢化为灰烬,秦堪脸上露出了苦笑。

唐子禾,这个倔强固执的女人,似乎不将她自己欠下的命债还完,她便死活不愿与他见面,然而她有没有算过这张纸条的价值?简单的一句话,起码能令天下少动荡十年,避免上百万百姓的家破人亡,仅只这张纸条,已足够偿还她所有的命债了。

当然,至于那个早早向他报信的钱宁,秦堪已将他抛诸脑后,自动将这份泼天功劳安在唐子禾头上。

看着纸条的灰烬随风飘散,秦堪的思绪又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定定看着烛光喃喃自语。

“随便一小股反军知道了,钱宁知道了,唐子禾也知道了····…刺杀皇帝这件事,朱宸濠难不成敲锣打鼓向全天下宣告了么?这个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凝神思忖间,丁顺兴冲冲掀帘而入。!

“公爷,有人来了……”

秦堪怒瞪他一眼:“废话!这座大营有二十万人来来去去,这种屁事你都要跟我禀报,你觉得我每天很闲么?”

丁顺吓得退了两步,急忙陪笑道:“上钩的人来了······”

秦堪两眼一亮:“什么人?”

“池州知府宋易恩,此刻他正在陛下的帅帐内,打着勤王的旗号从池州来到安庆,却在帐中蛊惑陛下出营,说是离安庆城六十里的天柱山内有许多珍奇禽兽,怂恿陛下出营围猎…···”

秦堪叹道:“宋易恩,原来是他……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耶?”

丁顺的笑容分明渗了几许杀气:“咱们举着屠刀正愁找不着正主儿呢,这姓宋的自己把脑袋凑上来了……公爷,咱们是否准备收网?”

秦堪想了想,点头道:“好,收网吧,火速派人潜入天柱山内埋伏,陛下身边的禁卫高手也拨出一部分随往,陛下现在在干嘛?”

丁顺笑道:“他正眉开眼笑陪着宋易恩演戏呢,天柱山围猎一事,陛下想都没想便满口答应了,还说一路轻车简行,不必劳师以远,只带几名随从足够……”

秦堪叹道:“真是坑死人不偿命啊,陛下这几年越来越不善良了……”

感叹之后秦堪脸上杀机毕露:“再派锦衣卫缇骑出营,去宋易恩的老家,将他宋家九族老少全部拿下,胆敢行刺皇帝任他如何解释,诛九族的罪过是逃不掉的。”

“是!”

天柱山,自古被誉为“江南第一山”,由四十二座山峰组成,山峰遍布苍松,翠竹,怪石飞瀑,深潭,既具雄奇又备幽秀。

朱厚照和秦堪果然轻车简从出了大营,身边只带了寥寥十余名侍卫,似乎生怕刺客胆小不敢动手似的,朱厚照甚至还下令身边侍卫一律卸下铠甲,只着便装,其言其行实可谓刺客们的贴身小棉袄。

站在天柱山的主峰天柱峰山腰,朱厚照笑得很畅快,随行的秦堪也笑得很开心,这次出游大家的心情显然都很不错。

宋易恩也是一身便装恭敬地站在朱厚照身后,小心地陪着笑,然而每次抬头看到朱厚照和秦堪的笑脸宋易恩总有一种忍不住掉头便跑的冲动。

这两人的笑容······实在很不正常啊,那么的寒气森森,像两只刚捉到老鼠又放掉的猫目光充满了戏谑和嘲弄。

他们在京师时也是这么笑的吗?太不真诚了······

清风徐来,吹拂起朱厚照鬓边的黑发,朱厚照闭上眼,张开双手感受着这一缕凉爽的清风,深吸一口气,笑道:“果然是江山如画,真正踏上江山里的每一寸土地朕才能感受到,这座江山是实实在在属于朕的包括这座天柱山……”

秦堪笑道:“陛下是天下共主,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陛下的江山,真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宋易恩陪笑道:“陛下,这天柱山可是大有来历的,臣之所以斗胆请陛下来此狩猎,实是因为这天柱山与陛下的身份相得益彰···…”

朱厚照挑了挑眉:“哦?这天柱山还有什么说法?”

宋易恩捋了捋青须,笑道:“天柱山高耸挺立,如巨柱擎天,故有‘天柱,之名,诗仙李白曾有诗云‘奇峰出奇云,秀木含秀气,清晏皖公山,绝称人意,,唐朝白乐天亦有诗云‘天柱一峰擎日月,洞门千仞锁云雷,,古来无数迁客骚人,皆惊叹于天柱山的雄奇幽秀,是为江南第一山,臣之所以说天柱山与陛下的身份相衬,是因为汉武帝南巡至此,在此山设台祭岳,并封此山为‘南岳,,这个南岳的称呼直到隋唐时,才改到了湖广衡山,于是后来天柱山一直被民间称为‘万岁山,,臣愿陛下与此山同寿。”

到底是读书人,这番马屁拍得不着痕迹,力度恰到好处,朱厚照果然被拍得眉开眼笑,眼睛都乐得眯成了一条缝。

“‘万岁山,?哈哈,好!朕是万岁,它也是万岁,宋卿没说错,此山与朕的身份正是相得益彰呀,不过既然朕是皇帝,倒是想给这座山再赐一个名字……”

宋易恩赶忙问道:“此山能得陛下赐名,正是它的千古荣幸,不知陛下欲赐何名?”

朱厚照的笑容又变得有些森然了:“朕给它赐名为······‘除奸山,,宋卿以为如何?”

宋易恩浑身一颤,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猛然抬头惊恐地看着朱厚照,眼中充满了绝望。!

秦堪向前走了一步,笑着打起了圆场:“朱宸濠谋逆,陛下与朱宸濠马上要在安庆决战,堂堂威武王师诛除叛逆,可不正应了‘除奸,二字么?陛下这名字赐得好,正是平定叛逆的好彩头,臣深以为然。”

朱厚照朝秦堪瞟了一眼,笑道:“还是秦堪深知朕心呀。”

宋易恩虚脱般松了口气,擦了擦脸颊上如雨般的冷汗,强自堆起笑脸道:“除奸山,果然是好名字,陛下平定叛逆即在眼前,臣为陛下贺。”

朱厚照点了点头,若有深意地道:“天不藏奸,天不容奸,朕的朗朗乾坤下魑魅魍魉能躲到何时?终究都要被朕除掉的。”

宋易恩再次呆住,冷汗又刷刷地往外冒。

朱厚照嘿嘿笑了两声,表情上却看不出丝毫端倪,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去。

宋易恩站在原地呆了片刻左右思量之后,才犹豫着判断刚才朱厚照这句话实乃无心之语,然后才失魂落魄地跟在朱厚照身后继续走。

一行人走得静默无声,寂静中只听得到山中鸟叫虫鸣。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已是天柱山山腰处,柳暗花明般出现了一小块平地,平地四周怪石嶙峋青草葱葱。

朱厚照和秦堪并排走着,抬眼看到前方那块平地,二人不着痕迹地互视了一眼。

应该是这里了既有怪石隐藏身形,又有平地可肆意厮杀,进可刺王杀驾,一击竞功,退可遁入深山,不留行藏。这里天生便是刺杀的绝好场地。

队伍中的气氛徒然变得诡异,朱厚照和秦堪的脚步愈发放慢,随行侍卫们的身躯也不自觉地紧绷起来,两名侍卫脚步慢下来有意无意地将宋易恩夹在中间。

杀机,像一团充满了血腥味的空气,渐渐弥漫在队伍中间。

宋易恩的脸色愈发苍白了脚步踉跄,一边走一边情不自禁地打着摆子,嘴唇抖抖索索如同中了风的病人。

秦堪双手交叉环臂抱在胸前不经意般打出一个非常隐晦的手势。

脚步再慢,终究还是要走到终点的。

朱厚照和秦堪二人离平地只有数十步之遥时,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扑通一声,紧接着无数钢刀出鞘的声音。

二人愕然回头,却见宋易恩浑身抖若筛糠跪在山径中间,侍卫们则神情紧张地将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看到侍卫们如临大敌的样子,这一瞬间宋易恩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惨然笑了一声,宋易恩以头触地泣道:“罪臣宋易恩辜负圣意辜负皇恩,求陛下赐死之前,罪臣斗胆请陛下速速下山回营!”

朱厚照和秦堪惊异地互视一眼,朱厚照的表情变得有些感慨,语气分外淡漠无情。

“宋易恩,你为何不让朕走完这剩下的数十步?”

宋易恩浑身一颤,惨笑道:“原来陛下早已有所布置,罪臣的提醒不过多此一举,罪臣无话可说,只求一死。”

秦堪缓缓向前走了一步,冷冷道:“宋易恩,告诉我,你为何突然决定悬崖勒马?”

宋易恩泣道:“罪臣寒窗苦读十数载,每日里读的书皆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罪臣做官之后收贿索贿,也干过乒百姓,占田霸女之类昧良心的事,但是要我弑君……罪臣真的做不出,哪怕九族皆死于朱宸濠刀下,臣也做不出来!”

秦堪森然道:“你以为这个时候出声提醒,就能保住性命了吗?”

宋易恩绝望地笑道:“罪臣自被朱宸濠胁迫那一天起,便已断了生念,罪臣自知万无幸理,刚才出声提醒,罪臣只不过想在临死前,尽我最后一份忠君之心,以偿我十数载苦读的圣贤书而已。”

朱厚照怒道:“你将朕诱骗至绝死之地,还有脸跟朕说什么忠君之心?宋易恩,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罪臣罪该万死,静等陛下发落。”

秦堪叹了口气,抬眼望向那块四周怪石嶙峋的平地。

忠与奸,正如算计与被算计,很多时候都是突然换了位置。

世上的人心不论黑白,剖开来一样的鲜血淋漓。

伸手入怀,秦堪从怀里掏出一支袖珍精致的响箭,火折子点燃了引线,猛地往天上一抛。

凄厉的尖啸在上空炸开,烟花转瞬即逝,杀意如同浓雾般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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