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你是不是很无聊。”
马戎的扳手往桌面一搁，带出一道闷响，说着话，转头看向坐在桌子旁的少女。
莉莉安立即将手里的零件轻轻放下，以示清白：“咳，抱歉。”
这少女回酒馆之后，就进了他的铸造室里，什么话也不说。
开始还逗狗，狗被他叫出去了，就开始拨弄零件玩儿。
马戎看了她好几眼，她一脸心事重重，他就当她要静静，没管。
可她拿起一个零件又放下，啪的一声。
拿起来又放下，啪的又来一下。
一时间铸造室时不时来这么一下，还给她玩出了节奏。
不知道第几次后，她又拿了块零件，马戎心里算着数，默数着她什么时候放下，结果久久等不到，抬起头一看，她抓着那零件在那仔细端详。
“……”
他只能低下头，然而听不到那声音，总觉得心里没着落，手上的活儿干不下去了，于是又抬头看。
妈的她还没把东西放下。
几次下来，马戎忍无可忍。
嗨呀，这不是欺负强迫症嘛。
“梅琳和我说，你们商量好了有什么人会进入薇薇安尔塞。”他想了想，叹了口气，“我看着她是铁了心要让你接任路德，你要是不想答应可以直接和她说。”
莉莉安抿了抿唇，指尖敲了敲桌子的边缘：“迪温的身体不好，让她妥协很有可能，只要他们能把缇娜这个障碍解决掉，取代缇娜的位置也不算难……但还有一条更简单的路。”
马戎没跟上她的思维，啊了声。
莉莉安坐直了身子，视线凝成一点。
梅琳的心思……其实很好猜。
“梅琳是凯特人，她熟知本族人的想法。比起费尽心思地胁迫一位深受本族观念影响的女王，她更希望有一位真正能够接受外族的女王。”
“而不管是凯特人还是索特人，只要不变动王室家族，下达政令的动作不要过于明显，就不至于引起巨大的动荡……”莉莉安喃喃。
最后，她直截了当地指出：“梅琳最理想的解决方式，是逼迪温退位。”
逼迪温退位，上位的自然是……
“让你……”马戎嚯了声。
“我是路德的女儿，这是其一，我从小在汀恩王国长大，绝对不会支持如今凯特人奴役外族人的体制，这是其二。只要我能将趁虚而入的任务完成好，以黎明与剑此时走投无路的状态，事成后他们必然是会扶持我。”
合作，比逼迫更好操作。
一味的镇压和类似报复的手段只会适得其反，但莉莉安并不觉得这个世界的人有这般觉悟。
之所以会如此，那是因为梅琳……是个凯特人。
她是跳出怪圈的那一个，因此才会有不同于以往的处理方式。
可这种方式……
“但你不会做这个女王。”
“当然。”莉莉安毫不犹豫，她的睫毛纤长，沾着点暖光，“这种东西，谁当谁倒霉。”
不是谁都有这个命，有这个命也并非谁都能做好。
她与这个世界大多数人的三观不合，也无意去改变他们的想法。
“你这说法挺有意思的。”马戎点了点头，“你这会儿在纠结这个？既然想得那么明白，不打算去找她谈谈？”
道理确实是在的。
问题是……
“迪温在缇娜的阴影中藏了那么多年，却依旧坐在那个王座上。”莉莉安眼神很静，“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马戎不知道，但是她知道。
黎明与剑里有一个叛徒，而迪温也远不像她展现的那样，只是个柔弱无助的女人。
白法术对付起黑法术固然强，但魔雷的属性就是破坏，势不可挡——二十年前，被魔雷粉碎的黑法术工程瘫痪，只需要两个小时就能恢复，现在，这场瘫痪却一直拖延到现在。
她很难不怀疑，有一个人，在刻意制造这个结果，想让她亲自回到帝都。
可她不确定这个人是谁。
她未必看不清楚情况，可自己的消息来源诡异，无法与人解释清楚。何况她看着了解到了很多细节，却又没有一根能将一切连起来的线。
她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合适。
“你……”马戎正想说什么，却看到莉莉安已经站起来了。
“我去想想。”莉莉安摆了摆手，站起来，往外走。
马戎哎了声，愣愣在原地。
最后，他像是忍不住了，赶紧冲到她刚才坐的位置旁，把她拿起来没丢下的零件捡起来，重重往桌上一扔。
听见落地声，他才松了松肩膀，舒坦了。
……
……
酒馆大厅没有人。
莉莉安径直出了门。
今晚的风大，她刚拉开门，一阵风便兜着头落下，将发丝吹得纷乱，也吹得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等那阵风过了，才睁开眼。
一眼，就看到了对面树下的少年。
亚修这几天被她打发去找魔药材料，什么时候回她也不太在意，此时突然看到他，便忍不住眨了眨眼。
他立在树下，站得笔直。
……一下让她想起了三年前。
那时候，她刚“醒来”，满心颓废。
有时候是会这样的，你知道你该做什么，可就是提不起劲。
……加之，对这个世界的印象也够差的。
比起以前的生活，如今的一切称得上原始落后。几乎每个人见到她都在念叨着神保佑，想给她灌闻着就很奇怪的东西，整日整日地只能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要么对着人无语，要么对着房间无语。
见到亚修的时候……
他当时和几个人站在一起，像现在一样……人站得笔直，有一瞬，其他的一切都是无用的衬托。
但那并没有让她改变什么想法，选他的原因也只是觉得他不逼逼。
然后，他带自己到凯尔切特的支脉上看日出。
只有山，没有其他。
光从地平线上蔓延，绽放。
她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世界可以很美好，是从这名少年开始的。
她不是乐观的人，坚信墨菲定律，觉得世界只要有变得糟糕的可能，就一定会变得更糟。
有时候会把事情想象得更糟糕。
但好像从什么时候开始，莫名的，心底出现了另一种预感。
有亚修在，再糟糕的东西，都会有“到此为止”的一天。
……
亚修看到她时，笑了笑：“心情不好么。”
莉莉安：“……”
“你别用这种口气问我，让我觉得你好像挺开心的。”她没好气地说了声，随口一句，“你还知道要回来？”
找那几个魔药材料能去一天？
她信个鬼。
最近的事情很乱，乱而复杂，那种久违的糟糕感顿时把她弄得有些控制不住心情。
“抱歉。”亚修的回答一如既往，温柔而乖顺。
莉莉安呼了口气，想说什么却是没说，没往他的方向去，而是往森林的另一个方向走。
像是在发泄，她走得不辨方向，也不管速度，只一直到风将耳廓吹得都有些僵冷。
最后，停了下来。
打量了一下四周，莉莉安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周围是高大浓黑的树，树根穿过巨石，稳稳地扎在泥土里，又露出在地面的一部分，让人有些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一停下来，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卷在树叶上又是一阵簌簌的响。
安静的环境，还是深夜，一时间什么情绪也抑制不住。
莉莉安扶着树蹲下来，抱着膝盖，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夏天，她只穿了一件衬衫，夜间偏凉，一阵阵风扫过脊背，那点衬衫的布料根本抵不住凉意，渐渐的，她的体温都开始下降。
“小姐。”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一声轻轻的叹息，从黑暗中传来。
她没说话。
“晚上的天气很冷。”
莉莉安还是没说话。
一秒，两秒，三秒。
僵持中，她忽然觉得自己是神经病。
她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真的很他妈冷。
念头闪过，莉莉安猛地站起。
然而，因为蹲了有段时间——她的腿麻了。
这个绝世tip她居然给忘了，可她却没机会思考这个腿麻了该怎么办的问题。
因为在她站起来的时候，撞进了一个怀抱里。
亚修没有那晚骤降的冰冷体温，反而是温热的，他半弯着身体，扶着她的腰，让她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等那股麻劲过了，她听到亚修的声音带着热度递在冻僵的耳边：“好了么。”
她嗯了声。
接着，莉莉安听到少年轻笑了一声。
你笑个屁。
少女觉得暴脾气就在爆炸的边缘，岌岌可危。
然而他没点自觉，居然……还把人直接抱了起来。
“你放开我。”到处都是他的气息，往常没什么，此时却令她局促不安起来，人难得地挣扎了一下。
亚修却没动作，反而是将她的脑袋往颈窝里扣：“先这样吧，会暖一些。”
暖个屁，老子不会法术啊？老子不能下来自己搞定吗？你当我智障啊？
莉莉安疯了。
然而这时候她才知道亚修有多强，她那点挣扎真的什么用没有，没一会儿只感觉周围的景象在变。
她伸出去的手，指尖都有些僵。
“一下就好。”他安慰了她一句。
就这么一会儿，她意识到了什么：“你要带我去哪？”
她的声音压在风里，得不到答复，却又一下消散而去，就这么吹散在了风里。
顿时，有种被拐的……错觉。
接着，还有种，悔不当初的感觉。
……气死了，真的。
……
莉莉安在同归于尽和放弃自己的这两者中挣扎良久，终于要做出决定时，亚修停了下来。
抱着她的少年垂下头，鼻尖碰了碰她的发顶：“好了。”
莉莉安懒懒散散地仰起头，但眼神却像是一把刀，狠扫了他一眼。
少年的神色未变，仍带着淡淡的笑。
“我觉得你得给我个解释。”她咬了咬牙，声音有些低。
言下之意，不经允许把她带到奇怪的地方算一点，其他的再算，她不满意那他这个人就是死定了。
说完，她转过头。
是……一片青色的海洋。
卷曲的花瓣向外伸展，彼此交错堆叠，延伸向……海面。
背后是森林，前方是海。
那片蔚蓝没有尽头，波澜翻涌，在近岸泛白，不远处的灯塔扫下一柱暖光，便将青色和蓝色融在一起。
让人惊讶的是，之前一点感觉都没有，可当回过头，海浪推远的轰鸣便一阵一阵闯入耳朵里，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清淡的花香和海水混合的神奇味道。
从未感受过。
“生日快乐，小姐。”
莉莉安张了张嘴，有那么三秒，才猛地摇头：“什么？”
少年安静地望着她，灯塔的光有那么一瞬扫在他身上，点亮了琥珀色的眸子。
像有星火闪烁，也倒映着一个人的身影。
他又重复了一次，柔和的语调却落得清楚有力。
莉莉安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她其实不太在意这个。
两辈子，她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上辈子是因为身为孤儿，这辈子，是因为知道她出生日期的人只是少数。
以前不在意，现在本来也不会。
但他知道……
“你是不是……”忽然间，她觉得他可能意识到，自己知道了些什么。
亚修却缓缓俯身，指尖轻碰她的唇，让她停住了话头。
无声的对视，有什么在两人的视线之间涌动。
沉默良久，她往后凑了凑，仍然盯着他的双眼：“我该做什么。”
她不从来不将属于自己的选择权交给别人，尤其在对对方没底的时候。
“做您想做的。”他的指尖轻蹭过她的嘴角，顺着耳廓落在后脑，将人往自己的方向轻推，并将下半句话送入她的唇里，“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