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神小筑。
薛宇抬头望着这块匾额,心里五味杂陈。
四周依旧是那片白色,可又不是那片白色。
那一望不尽的怡人雪景不再,唯有令人压抑的纸扎、白绫和花圈。
死亡对于薛宇来说已不算什么太新鲜的事,尔虞我诈的江湖每一天都在上演生离死别。只是这一次却让薛宇永世难忘,因为这是武林神话的落幕,这是剑皇沐春风的葬礼。
他真的死了。
不是诈死隐退,不是诡谲阴谋。
沐春风真真切切的死在了薛宇的眼前,死在了阿玄的手里。
薛宇不明白为什么阿玄要谋害沐春风,而傲阳给出了他的见解。
“让他死个痛快不好吗?你们也看到了,他走的很安详,不是么?”
安详,沐春风追求一生而不可得的虚幻,却在临死前一刻方才拥有。
这很讽刺。
沐春风得到了江湖上的一切,却唯独得不到安宁,即便是他死了,江湖也不愿放过剑神小筑。
时隔二十年,剑神小筑再次高朋满座、人山人海,这些江湖客并没有过多的哀伤,他们大多从未见过沐春风本尊,可是江湖从来都不缺少附庸风雅、攀龙附凤之人,他们仿佛在欢庆什么重大的节日,受邀的在剑神小筑内如往日那般寒暄客套,没有受邀的即便是在寒风凛冽的山中也要远远瞧上一眼。
嵩山少林慧能方丈、昆仑掌教云中鹤、峨嵋派掌门齐枫英、点苍派掌门乔然亭、青城派掌门章温柟以及崆峒派掌门郑岳玟悉数到场。
作为武林名门正派的表率,六大派的掌门们做足了表面文章,无论是发讣、开吊、祭文、挽联、法师还是焰口,六大派都亲力亲为协助剑神小筑,出钱又出力,真正对得起“光明磊落”的金字招牌,可是薛宇明白他们和来到这里吊唁的大多数江湖客一样,只是来确认沐春风是不是真的死了。
谁也不需要剑皇沐春风再一次重出江湖,神话就该有神话的样子,活在人们的故事里就可以了。
薛宇端详着满脸忧伤的六大派掌门,难掩面颊笑意,他由衷佩服这些掌门的演技,丝毫看不出在无我阁时的窘态,特别是点苍派掌门乔然亭、青城派掌门章温柟和崆峒派掌门郑岳玟三人,更是将正义凌然诠释的入木三分,不但在剑神小筑喧宾夺主,而且还对一些小门派的江湖客颐指气使,俨然自诩不凡,薛宇犹记得那时这三人的慞惶失次和丑态百出,若不是阿玄有心放一条生路,他们早就魂归九泉,根本不会继续他们正派人士的戏码。
而今江湖上没有无我阁的半点风声,这些亲身参与者又绝口不提,薛宇忽然明白了为何过往的文献上没有记载关于参与者记录的原因。
谁会愿意大肆宣扬自己失败的经历?
无我阁不是邪魔外道,无端杀人毫无意义,那只有胜者才能走出无我阁的恐慌论调显然是有人刻意营造,而历届的参与者心照不宣,加之鲜有胜者会自报家门,久而久之这则谣言成为了江湖人的金规铁律。
想必过不了多久,九天、丐帮和六大派皆会暗流涌动,届时江湖上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薛宇绕过聒噪的外堂,漫步于花园之内,在布满碎石的小路上走了稍许,终是寻了一处无人的假山倚靠,暂时图个清静。
这一次受邀到场的只有薛宇一人。
莫无忧和鲁有德被卞生花送去“活阎罗”那里静养,二人虽都性命无忧,可是莫无忧被阿玄整得经脉紊乱,真气受损,怕是一时半会儿难操旧业,而鲁有德则是操劳过度,伤了精神,想要重归鲁班门尚且需要些时日。
卞生花并未出席,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卞生宝和卞生财两位少爷一觉醒来在自家床榻,无我阁试炼的整个环节他们一无所知,事后更不知谁是胜者,出钱出力却徒劳一场让他二人恼怒不以,显然诸多欲加之罪将算在卞生花的头上,卞家少不了一场风波等着卞生花应对,而这种涉及家族利益的博弈,卞生花向来不会让自己的好朋友牵扯进来。
傲阳回到了绿柳居,因为人死了,剑也会死,况且他已经完成和沐春风一战的心愿,他和沐春风之间的差距早已云泥之别,若要成为天下第一剑,他需要更加苦心研习自己的剑法。
所以这种抛头露面,演给活人看的场合傲阳没有一丁点兴趣。
“多谢薛少侠赏光。”
薛宇回想这段时光的间隙,一道苍老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薛宇转视一瞧,剑神小筑的沐意正徐徐走来。
“都还好吗?”
薛宇朝着沐意拱手一礼,这位老爷子薛宇着实佩服,在经历了沐春风重归又身死的大喜大悲之后,还能一如往常,将剑神小筑打理的井井有条。
“也好,也不好。”
沐意无奈一笑,这一笑之中的寓意有多少苦涩和无奈,恐怕只有沐意自己明白,不过薛宇却从沐意的眼神中瞧出了些端倪。
“您说的好是指那个孩子吧?”
薛宇从一进门就注意到了一个孩子,他和剑神小筑内别的孩子不一样,他的眼神、他的气质都让薛宇有种很特别的感觉。
“他叫沐薄言。”
沐意脸上的笑容多了一丝欣慰,他向薛宇介绍这个孩子的来历,薛宇听后有些担忧,他明白这个孩子身上的责任不仅关乎剑神小筑的未来,也将会关系到整个武林的未来。
“他身上的担子会很重。”薛宇说道。
“老夫相信他。”
沐意沉默稍许,他浑浊的双眼渐渐明晰,内里充满憧憬和希望,他的回答先是让薛宇一阵诧异,随后薛宇缓缓释然,与其说沐意相信的是那个孩子,倒不如说沐意自始至终都相信沐春风的选择。
沐春风或许从未离开过剑神小筑。
这是此刻薛宇的感受。
常端和魏翔二人自从回到剑神小筑之后,就如同换了个人似的,哪里还有往日的雄姿英发,邋遢的胡须,憔悴的面容,还有鬓角忽然多出的白发,即便刚刚走到他们身旁的沐意都显得比他们年轻、精神。
他们并不知道关于阿玄的事情,薛宇也没有打算节外生枝,至少对于沐春风而言,死在朱邪月的手上也许才是最好的结局,更何况他也不愿意让剑神小筑平添新仇,再者常端和魏翔根本就不是阿玄的对手,去无我阁寻仇不过是徒增性命,更何况现在哪里去寻无我阁的位置。
当夜薛宇、卞生花、傲阳和莫无忧随阿玄折返百里居之时,早已空空如也,就连何心竹的残尸也不翼而飞,据阿玄所说在无我阁,除了死亡一切都是虚幻,因为死亡才是这世上最真实的体验,没有任何幻觉可以比拟和模仿。
阿玄在与众人道别之后于百里居之内关起门,当薛宇再开门时,一切恢复如初,阿玄不知去向,若不是忽然听闻巡夜守兵的脚步声,加之莫无忧哼哼作响,他们怕是要良久才能回神。
之后薛宇再未在江湖上听闻无尘的消息,但是他知道,无尘一定和幽兰、沐菊两人在一起,他也不会就此放弃一切回到倭国,薛宇的直觉告诉他,他还会与他们三人再遇,因为他们三人和六大派之间的恩怨才刚刚开始。
唐门和剑神小筑同属蜀国帮派,自然受邀来访,令人意外的是唐门掌门唐笑并未亲自出席,反倒是唐依依和唐依云二人带着一位面生的年轻人出现在了剑神小筑。
这位面生的年轻人薛宇认识,正是随唐依依和唐依云回唐门疗伤的花间酒。
而这三人很快就发现了一个人独处的薛宇。
唐依依一见面就闹着让薛宇告诉她无我阁里发生的事儿,薛宇也是避重就轻的描述大概,可就是这个模糊的大概也让唐依依惊呼连连,不停埋怨唐依云让她错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要知道无我阁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地方,下一次再出现不知道是猴年马月。
唐依云则任由唐依依胡搅蛮缠,他暗自庆幸唐依依没有搅和进无我阁的争端之中,薛宇虽说的轻描淡写,但其中隐藏的刀光剑影和人心叵测,绝不是几句话便可以一笔带过。
关于花间酒的师傅,薛宇自始至终都没有寻到蛛丝马迹,他也未曾听过阿玄提及,他的一切依然是迷,这没有消息的消息不免让花间酒一阵失落,但他也没有责备薛宇,因为他知道薛宇已经竭尽所能,李来亨的谜团终究要由他这个徒弟亲自揭开。
面前人来人往,沐薄言瘦小的身躯显得极为渺小,他从未见过这么多人,即便在葛家庄的市集也没有,这些人的脸上尽是落寞和悲伤,沐薄言看不出这些人是真情实感还是惺惺作态,因为他甚至连难过的表情都没有。
他不认识沐春风,这位大伯从他见到的第一面就是一具尸体。
他没有听过沐春风的声音,没有见过沐春风的表情,更没有从沐春风的身上感受过一丝温热。
他能做的就是按照沐意的安排,站在原地目送更多的陌生人来来往往。
“薄言,累了吗?”
沐薄言的身边行来一位瘦弱的年轻女子,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叫这位漂亮的姐姐傻姑,她明明有自己的名字——沐玄。
“玄姐姐。”
沐薄言冷漠的脸上泛起灿烂的笑容,他很喜欢傻姑,他的父亲生前经常告诉他,识人需看双眸,傻姑的眼里是真诚、善良,还有一丝智慧。
“以后你的功夫就和姐姐学吧。”
傻姑的声音很小,可是沐薄言却听得真切,他有些不明所以,因为沐意早就安排常端和魏翔为他发蒙、教他习武,为何傻姑没由来的想要教学,沐薄言虽有疑虑却并没有抵触,小声反问道:“阿玄姐姐,那咱们学什么?”
“当然是剑法呀。”傻姑笑道。
“那玄姐姐的剑法如何呀?”沐薄言问道。
傻姑扫视一眼面前一众江湖客,面带戏谑,随后玩味的说道:“会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