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府外。
卞生花带着三人行出,驻足回望间,刚刚不知所踪的莫无忧又再度出现在众人身边,恍若从未离开一般。
“莫大哥,你刚刚去哪里了啊?”
唐依依看着此刻正嬉皮笑脸的莫无忧便气不打一处来,方才卞生财和卞生宝两个飞扬跋扈的卞家少爷,口出狂言且处处针对卞生花,而卞生花寡不敌众,唯有忍气吞声,若不是她脸皮薄,嘴皮子又笨,必然会帮卞生花回敬二三言语,倘若平日里舌灿莲花的莫无忧在场,定不会让卞生花遭此羞辱。
莫无忧见唐依依的语气极为埋怨,当即一乐,其中的来龙去脉他立刻了然,也知道卞生花定是无功而返,旋即咧嘴一笑道:“嘿嘿,当然是去办正事了啊。”
“什么正事儿?”唐依依不解,在她看来,现在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解救王彦章更重要。
莫无忧得意一笑,也不着急回答唐依依的问题,而是缓缓从怀里拿出三本锦面书籍,在众人面前好似炫耀一般的晃动着。
唐依依虽然没有见过八索长什么模样,但她冰雪聪明,一眼便知是刚刚卞生花苦求不得的三本八索。
“调虎离山?”傲阳当即明白莫无忧刚刚为何一去不返。
唐依依亦是恍然大悟,终于想通为何刚刚卞生花即使遭受那般屈辱也坚持和他那嚣张跋扈的两位兄长唇枪舌战,直至最后卞生宝和卞生财二人将话说死,执意不肯交出八索,卞生花方才罢休。
“调虎离山?那俩小王八犊子还算是虎?这明明是莫大爷‘偷天换日’!”莫无忧贬低卞生宝和卞生财二人的同时,不忘抬高自己。
“不怕他们认出来吗?”唐依依睁着大眼睛,仿佛有些不敢相信莫无忧竟有如此抽梁换柱的本事。
“放心,他们认不出来的。”卞生花言之凿凿。
“为什么?”唐依依十分好奇,在她看来好像在场之中只有她不理解莫无忧的自信从何而来。
“因为一开始给他们的就是假的。”薛宇见莫无忧得逞,终于长舒一口气,稍稍恢复一丝往日的神采,旋即展开手中逍遥扇,慢条斯理的说道。
“既然他们手中的八索早就被调了包,那为何莫大哥还要多此一举?”唐依依疑惑不解。
“因为真的三本八索确实在卞府,只是我当时并未料到卞家宗室会将卞生财和卞生宝派来汴州,所以随意寻了一间无人居住的房内藏于其中,原本取走这三本八索乃是举手之劳,奈何眼下卞府遍布卞生财和卞生宝的眼线,想要掩人耳目,唯有出此下策了。”卞生花说道。
“那么现在筹码齐活了,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唐依依又问道。
“好好休息。”薛宇笑道。
“不做计划吗?”唐依依不解,李克用毕竟曾是晋国君主,手段和谋略当世无双,即便当年横扫千军的梁国皇帝朱温也仅仅与他平分秋色,就连入世未深的唐依依都明白此等对手如若不做万全的准备,必败无疑。
“养精蓄锐才是最好的计划。”卞生花与薛宇会心一笑,他十分赞同薛宇的建议,李克用的心思缜密且诡计多端,单凭五天时间,即使不眠不休也难以应对,这样反倒中了李克用的奸计,未战先疲,此乃交战大忌。
“那总得准备些什么吧?”莫无忧故意朝着薛宇眨着眼睛。
“当然要准备好酒好菜犒赏莫大爷咯。”薛宇有些哭笑不得,虽说这一次莫无忧倒还真是居功至伟,但是他这蹬鼻子上脸的速度也是没谁了。
“那咱们一起回云来客栈吧,今天我做东。”卞生花微微一笑,盛邀众人。
三本八索到手后,众人心情稍显轻松,也未有异议,四人带上笑意立刻随着卞生花向着云来客栈的方向行去,将那未卜的前途暂且抛诸脑后。
五天后。
薛宇、莫无忧、傲阳和卞生花四人如约来到断崖山脚。
此行实在凶险,故而薛宇没有同意唐依依的哀求,并将她带往六扇门交由黄雀代为照顾,因为这不是一场儿戏,这是一场真正的生死较量。
仰望山顶,薛宇默不作声,他看了眼手中的木质提箱,表情凝重,这一天终于来了,五天来他虽知需要静下心来韬光养晦,但薛宇每每午夜梦回时,想到的都是今日与李克用的决战。
李克用会信守承诺,完成交易吗?
没有人知道,甚至可能这世上只有李克用自己才会知道。
莫无忧亦是收起了往日的嬉皮笑脸,不苟言笑的凝望前方,薛宇是他最好的朋友,而王彦章是薛宇唯一的“亲人”,他不可能坐视不理,更不可能袖手旁观,所以他今天来了,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
同样陪同薛宇前来的傲阳却是截然相反,脸上尽是兴奋,因为他的血剑在低吟,他的剑意在澎湃,他的血剑在渴望一位真正的对手,因为只有可敬敌手的鲜血,方才能够滋润血剑饥渴难耐的剑锋。
卞生花的心情有些忐忑,他不知道李克用设下了怎样的圈套,此人城府极深,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所以他很小心,不断地观察着周围,期盼能捕捉些蛛丝马迹。
“走吧。”
薛宇深吸一口气,一马当先,向着面前的羊肠小道迈步前行,傲阳、莫无忧和卞生花什么也没有说,也不必说,紧跟薛宇身后,踏出这次凶险之旅的脚步,不一会便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断崖山上。
一片荒芜的平地簇拥着无数黑衣人,他们没有自己的样貌,因为他们所有人都佩戴着乌鸦的面具,无声无息,无言无语。
场中放置一枚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巨型青铜鼎,高七尺一,宽三尺二,四周雕刻繁复的沙陀图腾和文字,似是给这枚青铜鼎加持神秘的力量。
巨型青铜鼎之后乃是一座木台,上有三人。
中间乃是一位白发凌乱,遍体鳞伤的老者,此间,老者被铁链缠绕,束缚在一株松木桩上动弹不得。
他是梁国开疆扩土的开国候,亦是此刻奄奄一息的阶下囚,更是薛宇苦思冥想解救的长辈——王彦章。
山风撩动着王彦章疲惫的面庞,他早已没有了昔日的风采,岁月的侵蚀加上几日来受刑拷打,已将这位风烛残年的老者折磨得摇摇欲坠。
缓缓睁开眼瞳,王彦章于发丝间凝睇身边的一位黑衣少年,显然王彦章有些不适应少年现在这身打扮,因为他更熟悉那个身着豹头银甲的阳光少年。
“你为什么要复唐?”
王彦章不解的看着面无表情、一袭黑衣的何心竹,他从遭遇军中哗变,被叛军俘虏后的当天便质问何心竹,但是何心竹从未给过他答案,而今天也许是他在世间的最后一天,他希望何心竹给他一个答案,让他不要走得不明不白。
“那当年你们又为何要灭唐?”何心竹终于开口,但依旧没有说出缘由。
可是他的反问却让王彦章忽然缄默,霎时王彦章的双眼变得浑浊,今天的大梁和昔日的大唐何其相似,他不是不知道现在大梁的处境,但是他有心无力,朝堂之上党羽争斗,他已极力避开这些勾心斗角之事,无奈官爵在身已不由己,梁帝又是一位疑心极重之人,即便他选择解甲归田也无济于事,反而还易遭小人暗算,唯有对于党争之事不闻不问,做一位糊涂之人,至少还能留在沙场报效大梁朝,为大梁的子民谋福。
不过,这仅仅是王彦章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那批号称踏平晋军的队伍甚至连军中左将军段凝都已经归顺李存勖,向着大梁境内反戈一击。
王彦章没有责怪段凝,这是每个人的选择,更何况在很多人的眼里归顺李存勖乃是大势所趋,而他这般宁死不屈的老将,反倒成为了笑柄。
山风也同样撩动着李克用的白发,他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前方,也是这里唯一的山路,他知道薛宇一定会来,也知道他的夙愿即将成真。
站在王彦章的身边,李克用颇为惋惜的说道:“王彦章,你这辈子最错误的决定,便是加入梁国为朱温卖命。”
“所以你认为我应该弃暗投明加入你们?”王彦章轻笑一声,他这几日不知道听了多少人来劝。
“识时务者为俊杰。”李克用言之凿凿。
可是王彦章依旧不为所动,反倒轻蔑的看向李克用,反问道:“那你的大唐姓李,还是姓朱邪呢?”
此言一出,李克用眼眉微挑,瞪着王彦章久久不语,他的面孔较之凛冬也过犹不及,接着李克用冷言冷语道:“你个老匹夫!朕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到几时!”
李克用话音未落,他的面前登时出现四人。
“老爷子!我们来救你了!”其中一人朗声高呼。
“小宇!”王彦章闻言,原本无力的双瞳忽然变得明澈,他透过发丝看到远处拿着纸扇的白衣身影,不知怎得,王彦章心头一暖,眼眶也变得湿润了起来。
如果这世上真正有王彦章牵挂不舍的人,那一定是薛宇。
他虽有妻儿伴身,可是能不顾一切解救自己的唯有薛宇,他能在死前再看一眼这位视如己出的孩子,已然无憾,王彦章本就不愿薛宇来救自己,他已风烛残年,远不值得薛宇冒着生命危险来拯救,奈何他已是不由自主。
这里虽是大梁境内,可王彦章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和地位,他还活着,仅仅只因他是交易的筹码而已。
“你们终于来了。”李克用向前一步,双眸一直紧盯薛宇手中的木质提箱。
薛宇环视周围数以百计的鸦军,镇定自若的回道:“我希望你信守承诺。”
“老夫绝非信口雌黄之人,薛少放心。”李克用一边应诺,一边举手示意台下伫立的幽兰。
幽兰会意,踱步走向薛宇,接着用玉葱般的右手接过薛宇手中的提箱。
“我还是喜欢你穿六扇门官服的样子。”嗅着那股熟悉的幽香,薛宇有些惋惜地看着面前的幽兰说道。
幽兰微微一怔,迅速收敛即将外漏的情绪,但薛宇却在间不容发之际,捕捉到幽兰眼眸之中的那一丝波动。
稍许,幽兰返身至李克用的身旁,打开提箱,拿出三本锦面书册,李克用轻抚书面,道一句“不错”,接着摆了摆手,两位鸦军武士当即上前砍断王彦章周身束缚,旋即二人架着他从木台上缓缓走下,直奔薛宇方向。
见状,薛宇四人略微放松一点,他们确实没有想到李克用竟会言出必行,更没想到言而无信的却是另有其人。
王彦章行至半路,岂料一道寒芒突起,接着只听一道破空之声,王彦章闷哼,一片鲜血顿时抛洒半空。
“老爷子!”
这一幕发生的实在太快,就连卞生花都未来得及反应,薛宇爆喝一声,当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直奔血泊之中的王彦章,卞生花和莫无忧紧随薛宇身后,立刻一人一招将王彦章身边的两个鸦军当场制服。
“当啷!”
一声脆响在薛宇身侧骤然响起,只见刚刚刺杀王彦章的剑客已与傲阳交手,那是一位身着束身罗袍的年轻人,但是他的剑法却让傲阳眼前一亮。
“嗯?沐菊?”李克用认得来者,但他的出现绝不应该在此刻此间。
环视在场巍然不动的鸦军,李克用面若凝霜,问向一旁的何心竹:“安排这一出,你是何用意。”
“你最近有些优柔寡断,所以我来帮你找回点从前的感觉。”何心竹不紧不慢的说道,并将右手向前一挥,登时四周数以百计的鸦军如黑色潮水一般涌向薛宇四人。
李克用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寒意,他发现自己培养出了一头可怕的野兽,简直复刻了自己凶残的一切。
“我们走吧,时间紧迫,其他的就交给鸦军吧。”李克用没有选择斥责何心竹,因为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这位马前卒,即便他的獠牙已经刺向了自己。
何心竹没有异议,当即一声口哨吹响,幽兰手中暗箭连发十五枚射向傲阳,沐菊当即得以抽身,待傲阳再攻之时,木台之上哪还有人,唯有四周黑压压的鸦军。
但薛宇已无心顾及其他,他不停的向着王彦章的体内灌输真气,但王彦章却已经感到自己的生命急速地流逝。
王彦章抓住薛宇的双手,示意他别再耗费自己的真气,接着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说道:“小宇……别为我报仇……为你……自己而活。”
话音落。
王彦章灿烂一笑。
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开国候府的景象。
鸟语花香,一切如常。
他还是那般威风凛凛,还是那般身强力壮,而薛宇还是那般懵懂可爱。
“老爷子,你今天给我看什么书啊?”一道稚嫩的声音问道。
“刚为你买的《隋唐演义》。”王彦章回道。
“那我们现在就去看?”稚嫩的声音又问道。
“走,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