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老爷子竟是无我阁的幕后推手。
这是何等的匪夷所思!
薛宇思绪飞速运转,分辨着那座上之人究竟是真是假。
他实在难以将那位和蔼可亲、待人和善的卞家之主,与龙椅上端坐的那个冷然阴森之人相提并论。
可卞生花无以复加的震撼表情却已经打消了这一可能。
那的的确确就是卞乔山本尊。
薛宇忽然想起「赊剑客」夜雨声临死前那句不知所云的遗言。
看来这就是当时无我阁主必须让「赊剑客」夜雨声永远闭嘴的原因。
卞乔山两手抚在龙椅上,体态极为放松,神情道貌岸然,如置身事外的仙人,审视薛宇等人的目光没有丝毫情感。
薛宇可以肯定卞乔山并不会武功。
因为他的气海内没有半点内力,江湖上再高明的手段也无法通过伪装来掩盖。
可眼下,卞乔山的气势和威压却远超一众江湖宗门顶尖高手,丝毫不在六大派的那几位掌门之下。
那种睥睨天下的气息甚至让莫无忧都有了一丝轻微的窒息感。
但很快这种不适便消散了。
卞乔山垂眸望向卞生花良久,古井无波的眼瞳荡起一丝涟漪。
薛宇、莫无忧和傲阳什么也做不了,也不必做,那是卞生花的父亲,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当着卞生花的面和卞乔山交手,这一劫只能由卞生花自己来渡。
好在卞生花并没有让沉默维持太久。
他带着疑惑缓步走向卞乔山所在的高台。
无我阁主并没有阻拦,而薛宇、傲阳和莫无忧也没有接踵而上。
二者相距并不远。
可卞生花却走了很久。
每一步迈出都很艰难,但每一步落下却似乎轻松了些许。
直至高台下,仰望龙椅上的卞乔山,卞生花的神情不再五味杂陈,但他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卞乔山俯瞰脚下的卞生花,很渺小,却很璀璨。
“你好像不惑了。”
卞乔山的声音游荡在宫殿的每个角落,离奇的是他却没有开口,声音竟是从其腹部传出。
“尚有一惑不明。”
卞生花面露犹疑,凝望着这位熟悉又陌生的父亲。
“哦?是什么?”
卞乔山修长的手指捋了捋胡须,眼中俱是好奇。
“为何要演这么一出戏?搅弄卞家上下不得安宁,卞家这几年并不太平,江湖上每时每刻都有心生歹念之人觊觎卞家财富,卞族更有监守自盗者暗流涌动,倘若此刻群龙无首之际被贼人趁虚而入,您就不怕卞家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吗?”
卞生花难以理解卞乔山筹划这出闹剧的初衷,须知光是卞家族人内部就因为卞家家主的接掌之人闹得不可开交、鸡飞狗跳,若非卞玉林坐镇,及时控制事态,卞家难逃同室操戈的结局。
可是卞乔山却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卞生花过于谨慎。
“这是卞家的传统,已然遗续百年,为父不过遵循祖训罢了,你口中的那些威胁不过跳梁小丑罢了,掀不起大风浪,更何况有无我阁在,出不了乱子。”
“不怕万一?”
“卞家之所以能家祚延绵,财运昌隆,经商头脑和御人手段固然重要,但掌握江湖动向和脉络才是卞家立足之本,尤其在这战事纷乱的中原,人心不古,卞家的富庶更是人尽皆知,倘若没有遮天蔽日的实力,便如稚子抱金过市,惶惶不可终日。”
“所以卞家的先祖组建了无我阁?”
“楚国「百里居」的那次试炼为何你会有「无我阁邀请函」,想必那时你就察觉到了卞家和无我阁之间的关系吧。”
卞乔山所言不假,但那时对于卞生花而言不过是个仅凭直觉的猜测,经不起任何推敲,也没有任何实证。
但今时不同往日,卞乔山现身说法直接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无我阁毕竟是江湖门派,门内弟子行踪诡秘,内部信息闭塞,可离奇的是无我阁的产业遍布五湖四海,出手更是挥金如土,鬼斧神工之处比比皆是,就算有巧夺天工之能手也不可能如此不计成本,我猜想无我阁必定有幕后金主,而除了卞家,我想不到中原还能有第二个可以支撑无我阁如此手笔的钱庄。”
卞生花娓娓道来,语调沉稳,莫无忧和傲阳听得惊呼连连,接着作恍然大悟状,薛宇则是嗟叹一声,满眼担忧的望向卞生花。
一切开始于卞生花怀疑的念头。
往日种下的因,成就今日之果。
四人出现在这里或许就是必然。
“所以你的选择很明智。”
卞乔山并不吝啬自己的赞誉,捕风捉影的线索居然能被卞生花精准串联,更是猜出十之八九,单是这份缜密的心思,便不愧为卞家同辈的翘楚。
“其实我并没有选择。”
卞生花摇了摇头,抬眸与卞乔山直视,紧接道:“也不必选择。”
“你是何意?”
空气顿时凝结,卞乔山脸上刚刚浮现的笑意瞬间消散,徒生茫茫冷冽。
“孩儿的路在江湖,在卞家,在天南海北,唯独不在无我阁,况且确定您安然无恙,孩儿便心满意足了。”
卞生花恭敬行礼后,不等卞乔山反应,转身欲走,卞乔山岂会善罢甘休,心念电转之间,无我阁主已然拦在卞生花身前。
“你可以选择走,为父不会拦你,但你的朋友们就得留下了。”
卞乔山故作一副为难的表情,但就连莫无忧都知道,只要无我阁主还听命于他,那么卞生花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卑鄙!”
傲阳大骂卞乔山作派,竟为父不尊,以他们的性命逼迫卞生花就范。
“这是你缺失的一课,为父必须要帮你补上。”
卞乔山毫不在意他人看法,他只需要卞生花老老实实的留下。
“此事与他们无关。”
卞生花眼仁凝缩,他知道自己倘若再踏一步,无我阁主一定会出手。
“那就要看你的态度了。”
卞乔山的身体微微前倾,目不转睛的盯着卞生花。
“为什么一定是无我阁?”
卞生花不解卞乔山为何执意要他加入无我阁。
“为什么你不喜欢无我阁,这里可是天下人魂牵梦萦的天堂!得到了无我阁的青睐就能得到天下的一切,如何不好?”
卞乔山阐述的是事实,一个所有武林中人都达成共识的事实,可其中却并不包括卞生花。
“卞府才是家,这里不是。”
卞生花言说的也是事实,一个只有他自己认可的事实。
“事到如今,你居然还觉得为父能若无其事的回去吗?”
卞乔山的眼中满是戏谑,其中掺杂着些许失落,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在卞生花的身上,他看不出一丝雄图霸业的野心和渴求。
“为何不可?”
卞生花坦荡自然,毫不畏惧。
或许卞乔山一开始就错了,卞生花只适合做卞家的家主,对于操弄天下苍生的滔天权势他并不感兴趣。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卞乔山不可能半途而废。
“因为今天你和为父都走不出无我阁,这是你的命,也是为父的命。”
“如果我拒绝呢?”
“没有人能够拒绝自己的宿命。”
“宿命?为何孩儿的宿命一定要在无我阁?”
“因为你是我卞乔山的儿子!你命中注定要把控天下的一切,天地万物尽在股掌,万邦君主皈依在你的脚下,武林强如剑皇沐春风又如何?沙场谋如王彦章又如何?不过蝼蚁罢了!你将成为这世间唯一的主宰,所有人眼中的真神!”
“主宰?真神?这天下的黎明百姓,茫茫生灵在您的眼里就如此渺小卑贱吗?您的理想就是凌驾众生之上,随意搅动风云、戏耍人间?这就是我卞氏子孙的胸襟和抱负吗?””
“中原神州泱泱万年,弱肉强食的规律亘古不变,强者为尊,弱者苟且,谁也无法改变!看看这乱世又如何?秩序又如何?芸芸众生不过俎上鱼肉,你向往的所谓道义不过是镜花水月、虚幻缥缈!这天下从来都是由强者来主导,你既然有资格当这个主宰者,就该承担起这份责任!”
卞乔山掷地有声,字字珠玑,每一句话都充斥着极大的诱惑力,让人不禁热血沸腾、血脉贲张。
可卞生花却眉头紧锁,他不明白卞乔山为何如此急不可待,他明明还正值壮年。
“为什么您要离开这龙椅呢?”
卞生花的问题同样也是薛宇的问题,作为旁观者的他一直觉得事有蹊跷,卞乔山不似短命之人,加上卞家无数天材地宝滋养,像卞玉林那样活过百旬绝无问题,可为何他要迫不及待的退位让贤,他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因为我等不起了。”
卞乔山轻叹一口气,目光悠远,接着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卞乔山慢条斯理的掀起上衣,一处骇人的空洞映入眼帘。
空洞正处心房,两拳大小。
莫无忧目瞪口呆,如此光怪陆离之事他也是头一遭遇到,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卞乔山确确实实没有心脏!
“「活阎罗」到底还有些本事,不过这本事通不了天,比干尚且都不能无心而活,我也逃不过这宿命。”
卞乔山并没有说这处骇人听闻的伤痕从何而来,只是一边整理衣衫,一边怅然若失。
“孩儿若还是拒绝呢?”
“你拒绝不了。”
卞乔山竟不怒反笑,他很满意卞生花这份铁石心肠,随即轻描淡写的拍了拍掌,接着六道熟悉的身影从宫殿的一侧徐徐入场。
卞生花定睛一看,只感到天旋地转,仿若整个世界都开始支离破碎。
因为来者竟是芜绿、苍葭、山岚、青楸、翠微和渌波六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