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陈阿狗和乔一一远去。
直至二人变成了两个很小很小的黑点。
无觉有些怅然若失。
他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好像在回味,又好像在思索。
陈阿狗当然不认识无觉,初入江湖的他甚至都没有听说过无名寺的名号。
无觉也并不希望陈阿狗知道自己,江湖对于这个十来岁的少年来说还言之尚早。
他很羡慕陈阿狗。
至少陈阿狗现在是自由快乐的。
无觉忽然回忆起过去。
那时候天心大师还活着。
那时候无尘还是闻名遐迩的绝僧。
那时候他还是对武学无比痴迷的愚人。
无觉原以为这世间是一成不变的,每天早起晨读,晚上日落而息,伴随自己的只有暮鼓晨钟,只有诵经念佛,只有浩瀚且无边的无名寺武学秘籍。
直到有一天,一切都变了。
变得陌生,变得超出认知。
无觉并不明白为什么天心大师要让自己来做无名寺的住持方丈,他有很多更德高望重的师叔师伯,还有很多武艺超群的师兄师弟。
更何况那个无所不能,天下皆知的无名寺招牌——绝僧无尘。
可惜无觉无法得到答案。
天心大师突然圆寂,无尘也一落千丈成了武林口诛笔伐的魔僧。
一切发生的太快,一切都变得陌生。
无觉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胜任无名寺住持方丈的重担。
好在无觉的师叔师伯、师兄师弟们相信无觉,因为他们相信天心大师的选择,即便他们知道无觉根本比不上无尘,可是他们依旧选择相信。
江湖讲究公序良俗,无觉才是名正言顺的无名寺住持继任者,由天心大师亲自推举,虽然包括无觉在内的大多数无名寺僧人并不理解天心大师的选择,好在因为无觉平日里与世无争,在无名寺内也没有树立对敌,因此几乎没有人反对无觉出任无名寺住持方丈。
特别是在天心大师突然圆寂后。
几乎所有矛头都直指无尘,因为无尘是最后见到天心大师的人。
江湖盛传无尘不满天心大师选择无觉出任无名寺住持方丈,因此怀恨在心,不顾师徒之情,将天心大师残忍荼毒。
无名寺上下一致对无尘口诛笔伐,往日里万人敬仰的高僧,转瞬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江湖上不论是谁,都可以将无尘贬低的一无是处,好像谁不踩上无尘一脚就大逆不道,有违法理。
可无觉却没有诋毁无尘哪怕一次,他总觉得天心大师的死另有隐情,他要找到无尘当面问个清楚。
但无尘却并不给无觉这个机会,至此之后的数月无尘销声匿迹,好似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人见过或者听过无尘的消息。
但无觉知道无尘绝不会这么轻易离开江湖,所以当收到唱经法会的邀请帖后,无觉力排众议,毅然决然踏上了前往魏州的远途。
甚至无觉没有带任何一位无名寺的高僧相随,而选择自己孤身前往、单刀赴会。
他从邀请贴中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当无觉抵达魏州城内,耳濡目染了诸多般若寺神僧若无法师的神迹后,无觉几乎可以断定那个凭空消失的无尘就是所谓的神僧若无。
无觉知道这一趟魏州之行来对了。
庆幸之余他开始寻找能够遇到若无法师的机会。
可惜多日以来,无觉根本无缘相见若无法师一面。亦或是说所有在魏州城内的人都想见到若无法师一面,但无论是谁,都无法如愿。
即便是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在般若寺面前也和寻常香客一样一视同仁。
无觉不知道无尘怎么会如此低调,甚至不敢用真实姓名行走江湖,他的实力完全可以无视那些流言蜚语,可是他却偏偏如此谨慎小心,似乎在刻意躲避什么。
无觉猜不透无尘,也不指望能一眼看穿无尘的阴谋,连他自己都承认远比不上无尘万分之一。
不外乎天心大师生前曾反复叮嘱自己:“无尘的手段诡异莫测,不可轻易招惹……”
无觉叹了一口气。
“出家人四大皆空,无觉方丈这是因何郁结?”
幽幽一问,飘然而来。
从天下,从地下,从无觉的四面八方。
无觉没有表现出半分惊讶,他早就发现来者的呼吸吐纳,只不过一直在等待此人主动现身。
当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无觉惊鸿一瞥间瞳孔猛然紧缩,旋即惊骇无比,这位来者本尊的扮相着实让无觉难以平静。
白衣胜雪,面若白霜。
眉目如画,眼眸深邃。
他的皮肤极薄,宛若冰片,一双眼睛,冷漠淡然,似乎没有焦点。
无觉立刻笃定了来者的身份。
“无尘!”
若无没有回应无觉的提问,只是报之以无奈苦笑,似乎早已习惯这种被误认为是无尘的情况。
沉默。
无觉很激动,他有很多不解需要无尘回答。
若无很平静,因为他不是无尘。
良久。
无觉忽又开口,这一次他的话语与方才截然相反。
“不对!你不是无尘。”
无觉很快又开始自我否定,他本不愿承认,可是在仔细端详后,无觉可以断定面前这个白衣僧人绝不是无尘。
一个人可以改变容貌,可以性情大变,但那份与生俱来的灵魂却至死难易。
“贫僧若无,见过无觉方丈。”
若无双手合十,向着无觉恭敬施礼。
无觉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方丈一词从若无的口中而出让无觉顿觉恍惚,即便现在他是真正的无名寺掌门,得到所有中原武林人士的认可,但无觉依旧不认为自己能够胜任方丈这个称谓。
这或许才是天心大师生前最担忧的事情。
也是无觉真正难与无尘匹敌之处。
无觉太善良,太为他人着想,也太不自信。
“不知若无大师今日寻来,所为何事?”
无觉曾设想过许多能够遇到若无的场景,但此时此刻能在无人街道上与若无独处,是无觉从未设想过的局面。
显然若无早就盯上了无觉,但无觉猜不出若无真正的想法,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若无此行绝不会是为了让唱经法会少一个竞争对手,如若这般,以若无在魏州城内的影响力,想要偷袭人生地不熟的无觉,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也无需如此大费周章。
若无与无觉四目相对,再度陷入了沉默。
无觉从若无的脸上看到了第二种情绪。
犹豫。
这份犹豫弥留在若无的眼中久久不散。
无觉并没有催促若无,而是耐心等待若无的回应。
时间尚且充裕。
更何况无觉本就是出家人,而出家人的基本课就是入定。
沉默半晌后,若无的声音仿若低沉悦耳的钟声回荡在四面八方。
“贫僧有惑,想从无觉方丈处得解。”
“愿闻其详。”
无觉很好奇,像若无这般被众星捧月的得道高僧怎会向自己求教,更何况若无如果调查过自己便会知道在无名寺,无觉最不擅长的便是佛法学问。
但无觉并没有婉言拒绝,更因为他很想知道能够困扰若无的问题究竟会是什么。
“请教大师,若是贫僧与无尘同归于尽,您会不会伤心?”
此问一出,无觉大惊失色。
不解,惊恐,忐忑,茫然。
一时间无觉心中百感交集,甚至体内的血液都为此翻腾。
无觉的嗓子好像被棉絮塞满,纵然有百般不解,可无觉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若无便这般默默注视着无觉,接着缓缓垂眸,遮掩住了眸子里的哀色,追问道:“您会吗?”
无觉没有回应。
也可以说无觉没法回应。
若无在询问无果后凭空消失。
无觉没有去寻若无,而是像失了魂魄一般,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走在魏州城内的大街小巷。
一路上无觉浑浑噩噩,他从未如此彷徨,脑中满是若无留下的问题,他无法为若无解惑,更无法为自己释疑。
不知不觉,无觉来到了鸿福客栈,并迈入其中。
鸿福客栈的老板娘这几天可谓财运亨通,不但接下了六大派入住的大单赚得盆满钵满,更是借由六大派的名头将自己鸿福客栈的招牌广传江湖,一时间就连客栈内的食肆都人满为患,不为别的,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江湖客就为能一睹六大派的群雄风采。
无觉刚一踏入客栈,老板娘就一眼瞧见,无觉一身质朴装扮,又生得木讷,老板娘以为是来化缘的穷和尚,为了不打扰自己的大生意,忙拿出五枚铜钱想要打发走无觉。
青城派大表哥此间正在客栈大堂内和青城派掌门章温柟叫着撞天屈,叙述着方才如何被贼人暗算,又毁坏了自己的兵器,还声称对方羞辱青城派,自己如何为维护师门名誉挺身而出。
青城派大表哥声泪俱下,一时间其他青城派门人都愤愤不平,誓要去寻那贼人为青城派大表哥讨回公道。
岂料无觉此刻出现,正巧被青城派大表哥发现。
青城派大表哥大喜过望,直呼这个坏了自己好事的臭和尚天堂有路不走,偏偏自寻死路。
“就是他,就是这个死秃驴辱我师门!”
青城派大表哥当即指认无觉,一时得意洋洋,认定无觉今日绝对走不出鸿福客栈,然而青城派大表哥并没有等来章温柟的鼎力相助,相反则是一道响亮的耳光,还有章温柟的厉声痛斥。
一些稍有江湖阅历的青城派弟子更是先于章温柟认出了青城派大表哥口中秃驴的身份。
“混账东西!休得对无觉方丈无理!”
青城派大表哥如遭五雷轰顶,捂着通红的脸颊,瘫坐在地、满眼绝望。
“他是无觉方丈?无名寺的住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