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北境。
落神山下。
是夜。
威远侯在营里四处巡逻,看着数不清的伤员,面色犹如挂了冰霜般的凝重。
这一天,大景军队遭遇了开征以来最惨重的伤亡。
他料到东宋和荒人联军会在开春后继续进犯,但没想到攻势竟如此凶勐!
前几日,他收到了北凉侯通过传讯玉简发来的紧急情报:东宋正在大肆集结兵马,很可能东宋皇帝要御驾亲征了!
第二天,东宋的后续援军就来了。
号称足足十万大军!
而且东宋最顶尖的将领悉数登场!
在大景的援军鞭长莫及的时候,威远侯只能率军独自抗下了这三日的凶勐攻势。
到今天,清点伤亡的结果,让威远侯的心情沉到了谷底。
他明白,以本方剩余的兵力,撑不过两天了!
甚至连一天都不好说!
除非有援军出现。
然而,大景北境的兵力几乎已经被抽调一空了。
距离落神山最近的北凉,隔着西唐和群山。
最要命的是,连圣京方面派出的援军,不仅还在路上,而且兵力也算不得多。
为此,他曾经跟五军都督府、兵部乃至内阁都叫骂过,但那边就摊摊手,表示现在许多地方都需要用兵,能给的支持就这么多。
只有杨吉跟他说了几句掏心窝的话:如果落神山实在守不住,就撤到后面的关隘,还能抵挡个几个月。
这个方案,威远侯何曾没有想过,驻守在关隘上,以逸待劳,游刃有余。
但这么一来,关隘往北到落神山的国土就将全部沦陷。
虽然朝廷中一直不乏许多文官,对这片贫瘠的国土本就不稀罕,认为收不到多少税,还损耗粮饷兵力,得不偿失,不如趁机会收缩边境范围,舍弃掉这些鸡肋国土。
只有威远侯等勋贵在竭力维系着大景对这片土地的统治。
这是他们勋贵们跟着天元皇帝开疆拓土、呕心沥血打下来的河山,岂能拱手让人?
最重要的是,这片土地是大景与北方几个势力的缓冲区,一旦丧失,敌人的兵锋就将直抵大景腹地!后患无穷!
而且东宋占了这片土地之后,进可以继续攻袭大景,退可以直接和荒人一起把西唐包饺子,大景只能在关隘上干瞪眼。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如今,朝堂上不乏大臣提出这类观点。
现在大景的形势很糟糕,而北境的战事,是最消耗国力的,从去年秋天打到今年开春,耗费的粮饷兵力,已经比得上其他战场的总和了!
要是再持续打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大景财政拖垮的!
还不如先撤回到关隘坚守,一边恢复元气,一边静待时机开启反攻。
至于西唐?
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西唐再孬,好歹能拖住东宋和荒人许久。
最好的结果就是三方都元气大伤,大景回血之后,再一口气把这三家狠狠拾掇一下。
最坏的结果,也坏不到哪里去,顶多是西唐成了炮灰,而荒人也取代了西唐的位置,继续跟东宋内耗互磕。
当听到这些说法时,威远侯直接怒怼了钟群一句:文官误国!
怄气归怄气。
面对血淋淋的现实,威远侯却找不到能打脸文官的其他方案。
只是,连最深明大义的杨吉也支持退守的方案,这就让威远侯有些犯滴咕了。
杨吉不可能看不透一旦退守引发的恶劣影响。
然而他还是坚决的劝威远侯退,言辞中还透露出朝廷可能会出事……
“朝廷出事,难道……太子真的撑不下去了?”
威远侯负手而立,仰望夜空。
空域苍茫,群星闪耀,泛着一股凄清。
“不知道无缺在西北的行动是否还顺利呢……”
威远侯暗暗忧心之际,却又有一丝丝的骄傲。
虽然儿子去了西北冒了大危险,但能连斩三个二品境大修士,这是何等的荣耀。
为了这件事,威远侯足足高兴了好几天,这是他出征以来最开心的时间。
我儿未来可期啊!我威远侯府后继有人了啊!
孩子他娘还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儿子三年都不用,三个月就足以扬名立万,打脸那些有眼无珠的蠢货!
揣着内心的欣慰,又凝望着死气沉沉的落神山,威远侯思忖良久,就准备返回营帐写三封家书。
一封寄给家里的老母亲和孩子他娘。
一封寄给云州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一封寄给西北的那个不孝子。
至于战局,他想好了。
写完家书就连夜撤走。
战死殉国?
大可不必!
他是忠,却不是愚忠。
既然事不可为,没必要白白搭上自己和全军将士的性命。
死也要死得有价值!
他还想回侯府,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吃一顿饭呢。
就当他返身的时候,忽然若有所觉,勐然回头看向天空。
一只乌鸦正盘旋在营帐上方!
“鬼鬼祟祟!”
威远侯正要抬手将这只乌鸦击落,那乌鸦就先发出人言:“侯爷,来即是客,虽然你我如今敌对,但你没必要惧怕我的一缕元神吧。”
说完,乌鸦就飞进了营帐里!
威远侯沉吟片刻,跟了进去。
一进门,他就看见那只乌鸦的身上迸发出浓烈的黑烟,转眼便幻化成了一个人形!
一个面目俊朗、棱角分明的男子,浑身黑袍,一条条红缎作为点缀,显露出妖冶阴森的气息。
“在下宋国八王爷,宋光义,有礼了。”男子微微一笑。
“你就是东宋的那位摄政王。”威远侯浑身的肌肉紧绷了起来,血气同时盈沸。
“不敢当此称谓,说得好似本王意图窃取大宋皇权,未免诛心了。”宋光义轻笑道。
“诛不诛心,我不知道,但你宋光义的作为,的确担得起这一声摄政王。”威远侯冷冷道:“谁不知道,当年宋国在太祖皇帝驾崩之后,一度式微,又是少主继位,为了求存,甚至向我大景圣上递交国书称臣纳贡。”
“当年,大家都认定宋氏江山将一蹶不振,若不是有我大景的制衡,早已被西唐吞并了。可没想到出了你这位摄政王,辅左宋国少帝一举巩固势力、荡平贼寇奸佞,又主持变法、励精图治,使得东宋国力蒸蒸日上。”
“迄今为止,天下不敬宋国少帝的仍然比比皆是,但不敬你这宋国摄政王的,却是寥寥无几。只不过你这位摄政王一向深居简出、隐于幕后,以至于鲜少有人见过你的真面目。没想到,今日你竟肯现身来见我,虽然只是一缕元神意念。”
但即便是一缕元神意念,威远侯也万万不敢有丁点的大意。
首先,宋光义既然能以意念的形式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他也藏于宋军之中,追随宋国皇帝一起亲征而来!这威胁就更大了!
这也解释了为何这三天的战事,大景军队被打得几无招架之力!
敢情是背后有这位摄政王在运筹帷幄、指挥布阵!
其次,这个宋国的摄政王太神秘莫测了!
他的年纪也就比宋国皇帝大几岁,但才智谋略和能力,传说似有天人之姿。
而且流露出来的信息,还仅是冰山一角,宋光义的修为道行,天下无人知晓!
现在宋光义的意念化身就杵在面前,然而威远侯却根本分辨不出这人的学派和修为。
有些像是诡道,但又不是,因为刚刚威远侯都催发出了最能克制诡术的血气之力,然而眼前的幻象仍旧安然无恙!
要知道,一般的诡道者,他们出窍的元神意念,稍微接近威远侯,都必定魂飞魄散。
相反的,这股幻象流露出的气息,威远侯感受到之后,只觉得很不舒服,头晕反胃。
太匪夷所思了,他一个武道三品境的大修行者,居然会被一个幻象扰乱了身心!
最后,宋光义在这个特殊又关键的夜里,跑来找威远侯,显然不是为了夜里谈心。
肯定没安好心!
“侯爷,不必紧张,这只是本王的一缕元神罢了,还伤不了你的性命。”宋光义显得和颜悦色,但这反而让人毛骨悚然:“本王不喜欢兜圈子,今夜过来一叙,并不是试图想劝降你,或者谋害你,只是想跟你做一个交易。”
“让我背信弃义、谋私叛国是不可能的。”威远侯斩钉截铁的道。
宋光义摇晃了一下食指:“我对你没兴趣,我关心的是你的儿子。”
威远侯的童孔一缩:“你想做什么?”
宋光义没急着回答,幽幽道:“你儿子余闲余无缺,相当不俗,几乎以一人之力,毁了裴无常的全盘谋略,逼得他如今只能临时改变计划,单枪匹马跑去天渊大泽搞事情。”
“裴无常去了天渊大泽?!”威远侯神情一变。
“你还不知道?那你应该还不知道,这次降落的天石,其实是两颗,分别是洪九州父子的本命星辰,一颗坠落西北,一颗坠落东南。”宋光义见威远侯的脸色一度苍白,讥笑道:“洪九州的心机那么深,还提防着你们这些将领大臣,于是玩了一手瞒天过海,让所有人都紧盯着太子,其实他自己也命不久矣了,甚至可能这几日就该归天了。”
威远侯的内心戏,处于天翻地覆的状态。
他的脑袋像被狠狠敲了一记锤子,生疼之际,瞬间恍然醒悟了许多。
他明白了裴无常前往天渊大泽的目的。
他明白了杨吉劝他退守关隘的原因。
他明白了东宋倾巢出动的动机!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瞄准了皇帝和太子危在旦夕的时机!
“侯爷,我真的挺替你不值的,你们两代威远侯,为洪九州鞍前马后立下不世之功,却要惹他猜忌打压,现在用到了你,却还提防着你,任你在这出生入死,若不是本王今夜现身,恐怕你战死在这,都还被蒙在鼓里吧。”
宋光义的讥诮之色越发浓重,“至于第三代威远侯,你的儿子余闲,也没少替他洪九州的社稷分忧解难,如今还冒着伤身之祸前往西北替社稷解难。还有你那个临危受命去收拾烂摊子的弟弟……啧啧,满门忠烈,却不得善终啊。”
“闭嘴!你若是想挑拨离间,策反我们威远侯府与大景皇族的关系,还是省省心滚回去吧!”威远侯咬牙道。
“侯爷,我说了,我不是来策反你的。还有,烦请你注意我刚刚最后的那句话。”宋光义用一副很欠扁的口吻,狞笑道:“满门忠烈,不得善终!”
“真当本侯会被你的挑衅扰乱了意志吗?滚回去告诉你的皇帝侄儿,终有一日,我会率军攻破东宋国都,将你们捆去圣京面圣!”威远侯甩出一掌,一道虚幻的拳意轰然打在了宋光义的意念幻象上!
然而幻象竟根本没有崩溃瓦解,反而被吞噬了进去!
威远侯瞪大眼眸,覆满讶色。
“动怒,是弱者的情绪。”宋光义慢条斯理的笑道:“当然,你这修为已经很强了,只是你的意象,与我而言,只是隔靴搔痒。”
顿了顿,宋光义没有进一步解释刚刚的诡异现象,转口道:“我不是挑衅你,说你们全家不得善终的,是远北圣殿的《未来经》。”
威远侯的脸色再度凝重暗沉了几分。
“未来经上的预言,十之九八都会应验兑现,所以我刚刚的话,反而是好心给你一个提醒,要么早点准备后事,要么想法子逆天改命去吧。”宋光义嗤笑道:“好在,你那个儿子,逆天而行的事情没少干,有他出手,兴许能避免你们侯府的厄运……但前提是,他能好好的活下来。”
“说清楚一些!”威远侯沉声道,已然萌生了不祥预感。
“几番逆天而行,天道之上的仙人们肯定早看他不顺眼了,连圣人都不敢这般对抗天道,这次还想挽回大景社稷,估计有些仙人都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了。”宋光义玩味一笑:“要不我们还是做个交易吧,我可以篡改未来经上的预言,甚至有法子令你们全家躲过天道仙人的诅咒,并且说服我宋国圣上暂时退兵。作为代价,余闲得入我这一道。”
威远侯狐疑道:“你这到底是哪一道?”
宋光义口吐两个字:“魔道!”
威远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