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诡山人的“规劝”,余闲坦然回道:“前辈,你想岔了,我并无意做拯救苍生的救世主,来这里,全是我自己的私心。”
诡山人饶有兴趣的道:“我早前就看出来了,就从你入书院考核时的那句“法无禁止即可为”,就说明你向往自由、憎恶约束,但生在这个帝国的中枢,出身豪门,往往身不由己,如你父亲那般位高权重的,也只能随波逐流。而你,不甘心继续这般的宿命对吧?”
余闲轻轻点头。
他应该算是大景皇权的直接受益者。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也是最直接的受害者。
因为皇帝每次推出新的政策,对他们这些附庸于皇权之上的勋贵家族来说,都是一次冲击。
天下太平的时候,皇帝为了巩固皇权,会想着遏制乃至打压这些勋贵大臣的势力。
内忧外患出现时,皇帝为了稳定局势,又开始拿勋贵大臣们当工具人,去帮自己灭火。
选择权?
不存在!
之前勋贵集团的惨剧,早已给余闲敲响了警钟。
这次太子病危、国本动摇,面对自己以及家族扑朔迷离的未来,余闲的忧虑更重了。
“我只想将自己命运的支配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余闲再次表明了想成为一个庞然大物的心志,这样的谨慎才有意义。
“何其难啊,即便如圣人,他们不被皇权王法束缚,也一样要受天道法则的制约。”诡山人喟然一笑。
“天道法则对我来说还太远,我只想和家人过好肉眼可见的未来。”余闲道。
诡山人指着余闲和塔楼之间的距离,道:“你抱着这样的念头是走不到塔楼的。这东西,看似近在迟尺,实则远在天涯。”
“天道法则对你来说还遥远,但其实一直存在于你周围,用形形色色的事物束缚你。而这湖心岛,看似只有方寸之地,但你看不透法则,也是寸步难行。”
“贾岩他们来来回回走了那么多次,有人更是耗费了一年半载才走到了塔楼,而那些始终悟不出真谛的湖涂人,穷其一生都怕是摸不到塔楼的门槛。”
余闲顿时了然。
这障眼法,考验的是心性。
明明很近的事物,但若看不透本质,无异于远在天涯之外。
“那请教前辈,这条路,是否还有捷径可以走过去?”余闲很机敏的询问道,诡山人既然出现在这里,肯定是愿意给自己做向导的。
“你小子倒是机灵,知道老夫看不得你遭罪。”诡山人朗声一笑,随即解释道:“那四个老家伙邀请我来书院修行,其实也是让我在他们行走天下的时候帮忙在这当护院。闯关者,要么凭借悟性自己走过去,要么能得我看重,给他们指点一条明路。”
“但你小子别觉得老夫看重你,就会指引你走捷径,如果老夫现在直接帮了你,你进了塔楼一样要遭罪……这样吧,老夫最近在编纂诡道律法,但这本律法书的前言一直没想好,你才思敏捷,能不能帮老夫出出主意?”
言下之意,只要余闲能帮诡山人想出那本诡道律法的前言,诡山人就愿意给余闲指点捷径。
余闲陷入沉思。
望着这片混沌昏暗的空间,以及发出微光的塔楼,恍忽间,他想起了鲁迅先生的某段名言。
“暂时想不出来也没事,回去慢慢想,事关诡道律法,一段前言必须诠释大意,而这大意,可不比那四个老家伙出的考题简单。”诡山人继续劝退。
余闲置若罔闻,沉吟片刻后,他从容回道:“诡道的光,那也是光。当天道的光照不到大地时,就让诡道的光照一照吧。”
诡山人本来都开始捋须装高深了,结果手刚触碰到胡须,就听到了他的这段回答,顿时身形就定格住了。
“诡道的光,也是光……”
诡山人喃喃低吟,脸色渐渐茫然,他环顾着周围犹如冥间一般的荒芜场景,又四十五度角仰望着散发微光的塔楼,眼神勐然绽放出绚烂的精芒!
余闲补充道:“这湖心岛,置于天道法则之外,天道的光也不愿普照下来,导致这里万物凋敝。但还好,圣人们留在塔楼里的灯,总算带来了一些光明,也算聊以慰藉了。”
“既然圣人的光可以取代天道的光带来光明,那诡道的光也未尝不可。就好比天道法则断不了的是非曲直,诡道的律法为何不能代为主持公道呢。”
“妙哉!”诡山人像是抽风似的,击掌大叫之后,兴奋若狂地道:“你的意思,老夫明白了。这湖心岛便犹如幽冥之地,别说天道法则,就连光都照射不进来,只有那四个老家伙点燃的圣光照亮这片方寸之地。老夫撰写的诡道律法,为的就是裁决天道王法惠及不到的地方,那岂不是就应了诡道之光!”
他理解之后,越说越兴奋,眉宇间又一次闪现出一点幽光,且越来越盛!
“前辈,你这是……”余闲看到诡山人眉宇间的光晕,心里怦然一动。
诡山人笑得逐渐变态,嘿嘿道:“用诡道之光,去照亮无边黑暗。修诡道之法,去审判是非功过。太对了,诡明子先生创立诡道,为的不就是这些嘛!”
话音刚落,诡山人眉宇间的光晕顷刻间暴涨,直到完全笼罩了诡山人的身影!
但这些光芒却不刺眼,而是极致的幽光,余闲依稀能看清诡山人沐浴在幽光之中,身体里抽离出一道虚无的身影,似灵魂出窍!
过了半晌,幽光渐渐消散,敛于诡山人的体表之后,诡山人的面容间,平添了几分庄严肃穆之意,眼神里又仿佛有电光在流转!
诡道二品,判官境!
“恭喜前辈悟道!”余闲笑道。
“感谢小友赠道!”
诡山人放声大笑,随即身形一闪,下一秒就出现在了余闲的跟前,举起两根手指,分别指向了余闲的双眸!
“这个,就当作谢礼吧。”诡山人的指尖也冒出幽光,钻进了余闲的双眼里。
霎时间,余闲的眼前一片模湖,伴随着一股清凉之意在眼中流转,又逐渐明朗了起来。
“诡道的阴阳眼!这是只有进阶到四品诡师境才能拥有的神通。”
诡山人放下手,道:“有了阴阳眼,你不仅能看到灵体,还能看清一切迷幻诡谲,正好配合你的明断尺使用。”
余闲摸了摸双眼,再定神去看前面的路,依旧如初,但不知怎的,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悟。
“去吧,此路虽然艰难坎坷,但你不走这一遭,这众生也少了一个追求公道至理的机会。”诡山人勉励道。
余闲再次拱手致意。
不过他刚要迈开步子,诡山人忽然又叫住了他:“诶,等等。”
余闲眨了眨眼,就见诡山人有些忸怩地说道:“到了二品判官境,裁决审判时,需要一段能彰显诡道之威的口头禅,你能否再帮老夫想一想?”
口头禅?
就是装比用的开场白吧。
余闲略微一思忖,又想起了周董先生的某段歌词,索性就赠予了诡山人。
“你这个口头禅……也是极好的!”
诡山人听了后再次赞不绝口。
“那前辈好好品味,我先走一步。”
余闲继续往塔楼走去。
这次他没有再被障眼法迷惑,几步路就走到了塔楼的门口。
抬手触碰到古朴的木门,门吱啦一声,就缓缓打开了,露出了里面的沧桑阴霾。
望着余闲的身影消失在塔楼门口,诡山人用手摩挲着下巴,滴咕道:“要不是得在这盯着,真想现在找个倒霉蛋试试当这判官的滋味。”
正当诡山人摩拳擦掌的想要找人试验一下判官境的威力,后面又走来了几个人。
是牧歌、宁云心和潘大春等几个通过了忘忧湖的幸运儿。
不出意外,他们也被障眼法所困,怎么都无法靠近塔楼。
“一群陪跑的,还妄想一步登天……罢了,就拿你们练练手。”
诡山人的嘴角泛起一缕诡异的笑容。
……
“怎么明明近在迟尺,却始终无法靠近。”宁云心察觉到了异样。
“是障眼法!”牧歌当即有了判断,沉吟道:“我曾听太华山的剑圣师叔提过,即便过了忘忧湖,到了湖心岛上,想要走到塔楼也得考验心性。简而言之,我们必须得看透湖心岛上的规则本质。”
“湖心岛上的规则本质?”宁云心困惑道。
“湖心岛不受天道法则以及皇权王法的制约,在四大圣人的共识下,自有一套独立的法则,看不透这套法则,自然寸步难行。”
一声清朗又有磁性的声音传来。
三人回头看去,都不由怔了怔。
来人是鸿王,身边还跟着郑柯!
“殿下,你怎么也来了?”潘大春诧异道。
“本宫为了替皇兄祈福,曾在父皇面前承诺要击溃即将降临的天石,要达成这个目标,自然得先获得豁免天道法则的资格,而只有登上塔楼才有这个机会。”鸿王背负着双手,风度翩翩的走了过来。
结果潘大春很不厚道的质疑道:“殿下,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又来了?昨天你不是刚来过,还被忘忧湖水给掀回了岸上!”
被揭穿了糗事,鸿王的逼格顿时破功。
哪壶不开提哪壶,不会说话就别说啊!
鸿王身旁的郑柯帮忙打圆场道:“书院成立以来,有几个人是第一次就成功游过忘忧湖的,像法门教习贾先生他们,一开始都失败了许多次才侥幸成功的。而殿下昨天只是来试验一番,有了经验心得之后,今天不就顺利登上湖心岛了嘛。”
宁云心却仍旧满腹疑窦:“殿下你刚刚是如何过的忘忧湖?”
“你们是怎么过的,本宫就是怎么过的,区区小伎,又有何难。”鸿王志得意满地道。
其实昨天被忘忧湖的大浪掀回去后,鸿王一度打了退堂鼓,但又不甘心丢了名声,被人讥讽连忘忧湖都过不了。
今天他又来书院,一直藏在山谷外面,本来是想打听一下论道台上关于国本之争的结果,却得知了忘忧湖出现异象的消息!
而造成这个异象的原因,居然是余闲重新定义了国本的意义!
这直接坏了鸿王造势的计划,内心里对余闲的憎恨又多了一分。
不过倒也不全是坏事。
通过余闲的成功经验,鸿王明白了通过忘忧湖的技巧。
原来想过忘忧湖,并不是非要抛却一切俗世欲望念想,只要保持念头明确单一,一样可以过湖。
于是鸿王紧跟步伐,来到湖畔,又再三琢磨反思,终于明确了自己的念头:继承大统!
除此之外,珍妃、红鲤公主乃至所有感情,全被他从心里逐一抹去,他决定余生的唯一追求就是继承大统!
念头明确了,没有了烦忧,鸿王也顺利通过了忘忧湖。
郑柯也是有样学样,费了一番工夫,明确了念头之后就跟着鸿王来到了这里。
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荒芜场景,跟鸿王说道:“殿下,短时间内想要看懂四位圣人制定的法则怕是不行,还是用法器试试吧。”
说着,郑柯从怀里掏出了一本残旧的书籍,封面上印着《西门法语》。
“此书乃是圣人阅读批注过的律法圣典,讲述了一代刑官西门先生的事迹人生,具有明心壮志、矫枉曲折的奇效。”
郑柯傲然一笑:“这是我郑家的祖传至宝,可以轻松破解迷幻诡谲,这点障眼法又算什么。”
正当郑柯举起这本奇书准备破解障眼法,忽然一道幽光从天而降,笼罩住了他们!
“在这里,我的规矩就是规矩,岂容你一个小儿拿着别家的律文放肆撒野!”
一声断喝袭来,震得几人的心神不由激荡。
下一刻,诡山人凭空出现了。
只见他负手而立、威严卓绝,振声道:“四位圣人请我看守此路,想要过此路,你们要么靠自己的悟性,要么过了老夫这关,休想用什么旁门左道!”
鸿王目光一凝,失声道:“前辈入了二品判官境?!”
“你这小皇子的眼光不赖嘛。”诡山人哂笑道。
鸿王自然知道诡山人的身份来历,当下不敢懈怠,谨慎问道:“既然前辈不准我们动用法器工具,那请前辈指教该如何走到塔楼?”
“简单,刚刚余闲通过了老夫的考验,你们若有本事,也这么试一试。”诡山人缓缓道:“你们一个个都贵为天潢贵胃、勋贵子弟,想必是没尝过被律法审判的滋味,那老夫今日就用诡道的律法审一审你们,无罪的过去,有罪的立正挨罚!”
顿了顿,诡山人顺口把余闲赠予的那段口头禅喊了出来:“每个人都有罪,犯着不同的罪,我能决定谁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