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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朴与东虏也有好几场血战吧,但他的首级就少了很多,按理来说,他在京城郊外一战就斩获两百颗,后来被围了几个月,小半年下来居然只积攒了十几颗,就算王朴避战不出,那东虏怎还不去攻他,这太不对劲了。”周阈有似乎把握住了什么,但是在脑中又隐约模糊。

“喔,王朴不恤君思,真该死,不,这可以算是欺君,大不敬之罪。”陈名夏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摩此獠,心念憧憧:他必是看升官无望,就连首级都懒得割了吗。皇法焉能如此戏谑,大奸贼啊。

“怎么说。”周阈有急问道

“哼。”陈名夏却是闭口不言,此话说出口是在长仇人的志气,这叫他如何能无关痛痒的吐出口。

“家翁怀疑左良玉的首级是从王朴处买来。”见话题游移不受,周阈有终于抛出此番宴席的谋想。

“啊,有何证据。”场中末席有位公子吃了一惊,遂问道,他是新任兵部尚书张凤翼的女婿海荣,得知岳父拜为高官,他便从家乡一路跟来,指望谋个好差事,奈何张凤翼是个出了名的执拗性子,这等性子在官场中难免得罪很多人,故而门路不广,皆眼红的要害部职自然轮不到他来塞人,只犄角疙瘩里丢来了一个赞画的幕僚差使,还是京营的赞画,武职六品看着唬人,实则一个兵都唤不动,这也就罢了,还他娘的是一个闲差,闲到整日只能跟着上官逛街,今日去东边刘铁匠铺顺把柴刀,明日又去西边杂食铺拿包姜糖,一打听才知,欠饷经年,京营十万人要吃饭,于是就纷纷开起了铺子,老长官来自家兄弟的店铺拿东西,还不是想拿就拿没啥忌讳。海荣是小地方出来的,本也老实巴交,这会儿开了眼界,终于恍然而悟,活人哪能给尿憋死,当该自寻出路才是,于是他高举张凤翼女婿的招牌,终于厮混成周阈有身边一个不太受人待见的帮闲。

“家翁也听说了你,不如我去给你引荐。”周阈有瞥了一眼海荣那贼头鼠目,拧眉不理会,这话却是对陈名夏说的。

“为何有这个怀疑。”陈名夏倒是被这个说法吓了一跳,这可是干系不小的朝中密事,也就周阈有能毫不在意的说出来,但转念一想,也就通透了,这必是诈言,他爷爷周延儒就算是真有这个疑心,也不会随便对晚辈交底,这么做图啥。估计周阈有早前与左良玉有来往,因而害怕受责就想来他这里套些话,好去周延儒那儿邀功。

“左良玉去蓟州上任,家翁明明是叮嘱过他,要提防王朴的神甲营,但他居然和王朴称兄道弟,还宴请他,犹为不可理喻,王朴真就赴宴了,只有一种解释他们早就有很深的交情。”周阈有却并没有多心,坦诚所疑。

“嗯,对,这般说法才说得通啊。”席令乾也连连点头道。

“啊。”陈名夏脑海里顿时疑雾尽散,当下只以为这般计较才顺章成理,不禁有些佩服起周阈有来,他认定这是诈言,周阈有把自己的计较假托周延儒说了出来,从前一直以为这位周公子是个锦绣饭桶,想来还是低估过了,但转念又想,周家毕竟是宰府,有些旁人不能获取的莘秘,他得了泼天便宜才能想到我前头,未必就有多大本事。

“这么说,哎呀,左良玉要杀王朴,甚而他要谋反也就说的通了。”海荣一脸的兴致激昂,两眼放光如采花贼撞见绝世美女一般,浑身躁动哆嗦,恨不能插翅将这一绝妙的计较呈言于岳父。

“陈兄,你当时在那条河边看到了什么,可否详说一二,这里并无外人,再则左良玉都成反贼了,你何虑得罪他,他一个反贼难道还能爬进京师咬人吗,嘿嘿。”周阈有用酒润了润喉,故作不经意问道。

“嗯。”陈名夏暗呼自古宴无好宴,古人诚不欺也,他身为东林党人,从未有叛心,平时与周阈有这等无关大局的贵公子厮混还好说,真要出手帮了周延儒,过后休想乞得东林党众消怒。

“陈兄,你这是何意啊。”周阈有脸上渐起不悦之色。

“这个。”陈名夏左右为难,本来指望借与周阈有结交,从周延儒那儿捞点好处,这番心思难登大雅,全赖周延儒对长孙的灼灼亲顾而爱屋及乌。如今若是恶了周公子,岂不前功尽弃。

“哎,我家翁其实很看中你的人才修养,可叹你这般惜身作态,啧啧,不把我看成朋辈,却叫人齿冷。”周阈有故为伤怀,实难掩恨意道。

“周兄。”陈名夏见话以至此,只能叹息一声,起身作了个揖,再遥拜一圈左右列席,肃然道:“非兄弟惜身,奈何这等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夏实不敢妄言取祸之,诸位见谅则个,告辞。”言罢飒然离席自去。

“哼哼。”周阈有嘴边哼哼哧哧出气,难以自抑的恼怒。

“这人也太不识好歹了。”海荣借机与周阈有示好,奈何只引来周公子一记白眼。

望着陈名夏渐行渐远的背影,席令乾若有所思。

陈名夏出了院落,从小门疾走穿花过巷,忽一只小猫柴火屋里串了出来,不免唬了一跳,抬脚去踢,那猫炸毛惊跳高墙,嗤嗤溜溜便逃没影了。

“哎,你小子咋的踢我的猫呢。”身后就有人不乐意了,出言斥责道。

“放肆,你好无礼,我家公子乃是天启五年的举人。”紧随陈名夏身边的书童陈聪却是先开了口。

“京城内区区举人可不好使,你小子仗势欺人,好不霸道。”这人却是一脸痞气,浑然不在乎。

“兄台海涵,我也没踢着。”陈名夏回头见这人一身布衣,大饼脸,细小眼,眉间高隆难掩凶戾之气,心尖打了个突,只好软话来脱身。

“我说你这位举人也不晓事,你踢了就是踢了,踢不着是另外一回事。”这大饼脸汉子却是不依不饶纠缠起来。

“哼,那你说该怎样。”陈名夏不禁恼怒道,更手按剑柄,作势欲拔剑斩之,他仗剑游历多年,曾偶遇一位高道,获传一门太极玄坤剑法,闲时勤练颇为自得。

“去衙门一趟,我要告你。”

“你,请问你是哪位府上的。”陈名夏心念一动,暗呼大事不妙,这人一身行头不似官身,然而民谚有云,生不入官门,死不入地狱。升斗小民哪敢揪住一位举人叫嚷着要告官,不怕是刁民失心疯,就怕是东厂番子。

“哼哼哼,你别问,有些话憋在肚子里更好。”这大饼脸有恃无恐的行状却愈加唬的人心凉了。

“我,我和周阁老的公子是朋友,我出来透个气而已,我还回去。”陈名夏脸色煞白,哆哆嗦嗦搬出了周延儒的名号。

“好在你不是周阁老家的那位公子对吧,举人老爷你别怕,就问个话而已,不会死人的。嘿嘿,你要不肯跟我走,那就要吃苦头了,你有胆拿那把剑划破我身上一块皮,回头我拿铁刷子给你整个上下全身涮一遍,你那层脸皮水嫩可人,我瞧着剥下来作个皮灯罩子不错,新年挂出来喜庆。”

“你,你。”听了这话,陈名夏好歹没被吓昏,只是话已然说不利索。

“别耽误事了,我们厂公也想听一听你到底在那河边看到什么,走吧。”大饼脸汉子虽是一脸凶相,说话却细声细气,透着一股莫名的故意,就似生怕弄坏了眼前脆弱小生灵。

陈名夏很不喜这种感觉,他是堂堂的举人老爷,名师指教,年少有成,与朝中诸公更有尔汝之交,将来的仕途阔贵可期。当面之人不过鹰犬而已,安敢侮辱斯文耶。

“我乃是东林学生,与,与礼部尚书徐大人是文馆叔侄论辈。”陈名夏对朝中的情势略知些内幕,最近徐光启凭王朴在京畿平贼,声望大涨。

“呵,我家主人乃天子,比徐公更尊贵。”大饼脸汉子歪头冷哼一声,依旧细声细气咧嘴一笑道,言罢更从怀里掏出一件梨形铜牌,上面浮刻一个令字,手缓缓翻过来,另一面有三行篆文小字,中间的数字训号看不清,左面却是东缉事厂四字无疑,右边他认得番役二字。这就是令人闻名丧胆的东厂梅花令。

噗通一声,身边的书童陈聪软趴趴倒下,胯下更有腥臊水渍印痕渐扩。牙关打摆子抬头望向自家公子,尽是如丧考妣的哀求状。陈名夏眉头紧蹙瞥了这个没出息的仆从一眼,起意抬手去扇他嘴巴,但他着实心慌,手指只抽了抽,右臂若朽木般僵硬的晃了晃,却哪里还有逞强的气焰。

“走,别给我整不痛快了。”大饼脸汉子脸上终于起了些狰狞,这许是他的本色,倒叫人看着顺眼不少,不似之前故作斯文人那样别扭。

“卖我师叔徐公一个人情吧,这个小厮可留下来。”陈名夏急中生智,手指书童陈聪道。

大饼脸汉子瞧地上那个小厮,略一沉吟,终是点了头。陈名夏伏身去揪住书童陈聪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怒骂道:“给我滚到徐府去。”

陈聪身子一僵,眼珠子来回抽搐数下,顿如雷电闪于无形,只留下陈名夏恨恨牙痒。

通州城阴郁沉沉,偶有雷光一闪,紫电溶于乌瓦间,王朴匆匆从校场上退回行辕避雨,此城萧条,左右错落残户,待马车停当,踏实抬头,就见难民密密层层,有若乌云卸地。

“哎,再施一次粥吧。”王朴叹息道。

“这买卖亏了。”林昌兴从后面冷不防来一句前后不搭的牢骚。

“啊呃,是啊。”王朴回过头,苦涩展颜,谁能料到乱兵竟比正经官兵强出一大截。他派出去追剿乱兵的几个百人队居然纷纷撒羽而归,路上听说通州城正被乱兵围困,遂疾行军赶来,却是晚了一步,等他们赶到时已然城破,好在乱兵人数不多,又惊恐发现了神甲营缓缓压过来,顿作鸟兽散了,可恨走时还在城中放火。神甲营忙着和城中百姓扑火,就只好眼睁睁看着这股乱兵逃远。

“等过一段时日,咱们也没粮了。”林昌兴欲言又止。

“可是要不是我,这场乱兵之祸未必能有啊。”王朴从来不曾想过有一日要害死这么多人。

“这,大人何出此言呢,这分明是。”林昌兴想为王朴开脱,后者抬手制止了。他无奈只好默然去传令备火煮赈灾的稀粥。

“将军大恩人。”听到了今日神甲营仍旧施赈,人群中顿时骚然伏拜一地,王朴眼见此景,心中愧意稍缓,他叹了口气欲回行辕,但是这些难民密密笼来似流移之墙,把路给堵住了,略一踌躇,有些不知所措,好在亲兵贴心,一声怒喝。

人群中便窸窸窣窣一会儿,分出一条路来,他就乘隙而入,缓步走过时,两侧男女老幼纷纷下跪行礼,口称:“将军公侯万代。”

王朴只苦笑:“不敢,诸位父老乡亲啊。”

“将军,你要小心奸臣呐。”人群中有位老者突兀嚎了句。

“哦。”王朴愣然。

“您这样的英雄,立大功却没给升官,那一定是朝中有奸臣想害你,您可得小心些。”老者劝戒道。

“朴受教。”王朴愀然作色,他的结拜兄弟高起潜就是个史书上最显名的大奸臣。另有一群同气连枝的盟友东林党正忙着改税制,企图将全国田税之重负皆转嫁于小农,他们个个家资亿万之巨,却还要费劲心机,玩弄权柄逃避赋税,眼不见兵无衣甲可庇,民无浆食以充饥,这些混蛋们都是奸臣,原来不是奸臣害我,是忠臣要害我吗,王朴陷入迷茫,自忖:我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闷闷不乐回卧室躺着,不意沉沉睡去,待听外头有人扣门,王朴猛然醒起,推门出去,却是林昌兴和刘一山都在。

“怎么了,啊,天暗了,我睡很久。”王朴恍然四顾道,周围火炬林立,那哗哗丹红在狂风中幻化妖异。

“大人,关宁军来了。”刘一山轻声进言道,这话说的气馁,尽显沮丧。

“哦,关宁军这会儿过来,对的,他们是发财来的,可惜,乱兵不好剿,他们掠走的赃物更是藏匿严实,我们得不到,那就叫关宁军试一试吧。”王朴却是非常欣慰,友军上门帮把手未必是坏事,听说关宁军每年的军费数百万两,粮草必然充足,通州城内的难民以后就不愁饭了。

“那,那么,论功,关宁军出了名的鸡贼,我们难免吃亏。”原来刘一山是怕平乱的功劳被人抢走。

“他们在哪。”王朴倒是无所谓,心知大明朝离覆灭不远,他在潜意识里就不看重大明的官位。

“在城外,我让赵肖带队看紧了。”林昌兴得意道,传为天下最勇武善战的关宁军在他神甲营当面也只有乖乖俯首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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