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
轻微的声音。
本间少君吓了一跳,他从睡袋里钻出来,本间纪子则面色平静。
“有人……!”本间少君压低声音说。
“那不是人。”本间纪子面不改色,她实在见过人世间太多事了,“那是动物,外面的风把声音吹散了,是动物。”
“动物?”本间少君问。
“是的,可能是一只狼跟着我们来了,不是人,放心,我还是能分得清人和动物的。”本间纪子抱着自己的双腿,“少君,我们背负着巨大的秘密,或者别人会说,我们母子背负着历史的罪孽。但不要管别人怎么说,尽情施展你的才华和野心。”
“妈妈的意思是。”少君站直,“要我去杀掉那只动物。”
“是的。”本间纪子点头,“我会在这片荒原上教你很多事情,这是第一课。”
少君默不作声地点头,他知道母亲的教导珍重而宝贵。
看着少君走向门外的身影,本间纪子心中倍感欣慰。
也许她这一生十分坎坷,但到最后,还是培养出了一个得体的继承者,一个可以继承希盛的男人。
这样的话,她也没有遗憾了。
少君将门打开。
门外果然有一头披着毛发的狼,它对机械门扉的开启感到惊异,立刻往后跳开。
少君冲它开了一枪,子弹打穿它的后腿,飙出鲜血,染红毛发。
“嗷呜——”狼往后退,一瘸一拐。
少君穷追勐打,他跟出去,对它又开了两枪,狼的身体扑倒,蜷缩在地上。
咽了口唾沫,他走过去,将枪抵住狼的脖子射击。
砰!
一枪之后,狼便断绝了声息。
少君看看四周,确保一切安全,随后就赶紧将这条狼拖回军品仓库,再将门关上。
“妈妈,我、我做到了!”少君的脸涨得通红,手拖着狼的后腿。
“……是的,我一直觉得你能做到,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最出色的儿子,比那些叛逆的女儿更令我满意。”本间纪子背靠墙坐,闭上眼睛。
“嘿嘿。”少君不好意思地微笑,他看到狼的尸体,“我们怎么做?”
“找一块足够大的防水布,用来处理狼的残骸,掏出内脏,剥去皮,割下肉,然后把剩下的给烧掉。”本间纪子吩咐。
少君仔细地做着母亲命令的工作,他专注又认真,就像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
本间纪子脱下自己的鞋子,躺在毯子上,现在她终于可以放松了。
疲惫渗进了她的肌肉和骨头,她很快就睡过去了。
她梦见很多事情。
她曾是个穷得买不起卫生用品的女孩,是个奔走在上京街头寻求商业机会的推销员,是个声名鹊起的企业家,是希盛的总裁,是老人,是魔女……
时光荏冉,而今又回归了一个平凡的身份——母亲。
往事如剪影,她醒来时发觉眼角带泪。
自己的事业已土崩瓦解,现在只希望少君能够平安无事。
她睡了一觉,睡得比少君还久。
此时,少君已经将狼的残骸处理好了,而且非常漂亮,有足够的皮、肉和骨头都被分开,不必担心滋生腐烂。
本间纪子打了个哈欠,这个觉很好,但不够,远远不够。
自从神战失败后她就很缺睡眠,她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补充精力。
“妈妈,还困吗?”少君士气正盛,手脚利索,给自己的手枪安装了瞄准镜以及智能辅助瞄准芯片,还有更多子弹。
“是的,我还需要休息2个小时。”本间纪子昏昏沉沉。
昨天的跋涉让她疲惫不堪,之前透支了力气,现在需要双倍的休眠作为代价,就像贷款总要还账一样。
“我去外面巡逻一下,可能还有狼的同伴在附近。”少君自告奋勇。
外面很危险。本间纪子默想着。但这是少君平生第一次独立外出实践。
自己没必要让他一辈子都藏在自己的羽翼下,况且自己也不可能照顾他多久了。
如果有逃生的办法,本间纪子会第一时间自尽,这样,敌人们就会专注于寻找她的尸体,而少君也能悄无声息地离开。
“放心吧,妈妈,我是大人了。”少君温柔地帮憔悴的本间纪子整理毯子。
本间纪子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她感到疲惫和空虚像有千万只手,不停抓挠着她清醒的思想,要把她拖回迷梦。
于是本间纪子的呼吸变慢变深,她躺在地上,看着少君离去。人生中第一次离开母亲,独立工作。
内在的平静和温暖缠绕着本间纪子,她沉沉睡去,呼吸均匀,身体彻底放松。
……
……
——卡哒、卡哒。
本间纪子这次的梦是一片黑暗,而即便是这单调的梦也忽然被打破。
她听到有节奏的脚步声,这让她不寒而栗。
那不是少君的脚步,而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脚步。
谁来了?
她飞快地从毯子上爬起来。
仓库的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入口处,阳光投下他颀长身体的阴影。
本间纪子睁大眼睛。
她看到徐炀在她面前站立。
他的脸上毫无感情,身后跟随着一排排无人机,右手里挟持着本间少君。
少君瘫在徐炀的大手里,一言不发,闭着眼睛,好像昏了过去。
本间纪子的喉咙中发出一声嘶哑的喊叫,母性的本能爆发出来。
“不!”本间纪子冲过去,死死抓住徐炀的手臂,试图从他怀里把本间少君抢出来!
徐炀的目光转向本间纪子苍白的面孔和凌乱的衣服。
本间纪子在他眼中看不到丝毫怜悯或犹豫。他还是人吗?
“放开他——你放开孩子——”本间纪子徒劳地拉拽徐炀的手臂。
她的嘴唇翕动,脑海中翻涌着上百种怒骂或哀求的话语。
“拖得太久了,该上路了。”徐炀说。他的语气是就事论事的。
每个字都像一把冰冷刀子,扎到本间纪子心底。
她恐惧地看着少君那昏迷的样子,意识到徐炀此时此刻只有铁石心肠,对一切悲哀与抗议都无动于衷。
他能找到这,当然,他是徐炀,手眼通天。
他已经无声无息地发展出了独步天下的势力,他在暗中操控着一切。他看起来在忍让和妥协,实际上他用最无情的方式取得了整个世界所有事情的控制权。
他是本间纪子原本渴望达到的那种控制论的最高终点,一个数据天神,数字生命。
现在,自己就在这样一个“大人物”面前打颤,好似一无所有。
自己与儿子的命运,将在几秒内得到决定。
“我可以……”本间纪子克服自己的羞耻心,毕竟她不择手段,“……我可以陪你,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
拉下自己的衣领,本间纪子知道自己的魅力无往不利,她很漂亮,重返青春。如果徐炀爱小岛叶子,没理由看不上本间纪子。叶子长得还不如她。
“跟我来。”徐炀把少君放到本间纪子怀里。
“……好……”本间纪子心底燃起一丝希望,她抱着少君,紧紧跟在徐炀身后,极尽谄媚与温和,“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少君很快就醒了。
“妈妈?”少君压低声音。
“别害怕。”本间纪子抚摸少君的头发,“别害怕,妈妈会救你的。”
离开仓库,走出700米,徐炀将本间纪子和本间少君都押到一个僻静的地方。
很快这里就会放晴,这是霜风肆虐的最后几天了。
他的脚步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它们很快就被雪花一个接一个填满,随风而逝。
他来到一处霜冻的冰河旁边,周围有些天然的巨石,仿佛是一块块覆雪的苍白哨兵,空洞地凝视荒原本身。
在这些巨大岩石旁,徐炀停下,很快地检查这些石头,随后点点头。
“把少君放上去。”徐炀命令。
“你要做什么?”本间纪子浑身一抖。
“放上去。”徐炀重复。
他从风衣底下取出一把大口径等离子霰弹枪,金色能量块填在插槽当中,一旦扣动扳机,热熔块会把人烧得痛不欲生,直到惨烈的死亡。
“不!”本间纪子尖叫,“你不是要当叶子的丈夫吗?你也是这个家族的一员,你为什么要——”
徐炀身后的无人机放出约束光线,将本间纪子的手脚都禁锢住。
她不由自主地松开自己的双手,徐炀将少君夺过来,把他放在岩石上。
“妈妈——!”少君冲本间纪子尖叫。
本间纪子拼命抵抗,手脚都被磨出血来。
“你放过他!徐炀!你放过他!你放过他!求你了!”本间纪子撕心裂肺地惨叫。
“……”徐炀端起手里的步枪,瞄准了少君。
“你不是这样的人!徐炀!我认识你,我一开始就认识你,你不会对无辜的孩子动手的!你有点良心吧!求你了!没有人会对孩子动手!”本间纪子苦苦哀求。
“我愿意承担后果。”
徐炀扣动扳机。
砰!
本间纪子目眦尽裂。
她发出一声彻骨的惨嚎。
任何形式的折磨,都比不上此时此刻她心中的绝望。
失去了,什么都失去了——
本间纪子的心也寸寸开裂,她的身体扭曲着,身体剧烈地皱缩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求你了,徐炀——不要——
本间纪子的牙齿都咬碎,嘴中流出鲜血,什么都没了。
少君,她的希望,现在只剩下热熔块烧灼后的余尽。
悔恨窒息了她的喉咙。
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本间纪子扭曲的心灵坍碎了。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奇迹发生!
——并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亲生骨肉被打成碎片。
希盛集团,她的大厦,一切梦想,被一个从最底下爬上来的徐炀一块块地拆碎了,打烂了,还践踏在脚底。
“轮到你了,你的肉质会被修好,送到配种场。但你的灵魂得先下去见他们,我来这就是为了给你画上句号,让你得到惩治。”徐炀说。
“他们?”本间纪子朦胧地问。
“大家等你很久了。”徐炀将枪口瞄准本间纪子。
谁?本间纪子空洞地抬起头。
砰!
她轰然倒地,烈火焚身。
极致的烈痛缠绕着她,本间纪子而今心焦肺炸。
她死了,灵魂往下沉去。
本间纪子漂浮在黑暗的海洋中,穿过生死的屏障。
一切都在逃离、远去,坍缩成远处的斑点。
堕入幽冥。
“少君?”什么都没有,本间纪子环顾四周,这里好暗,她努力想要理解这里的光影规则。
浓稠如墨的虚无当中,她渐渐适应,并看清了周围。
她看见了。
成群的死者静静地聚集在周围,满身血污,盯着她。
本间纪子惊恐地看着它们。
染血的身体,扭曲的外形,瘦骨嶙峋的双手,破旧的衣服。
几十亿亡魂,看不到尽头,永远也看不到。
它们的眼睛因仇恨而燃烧,这种仇恨在这些年里已积起了无数。
本间纪子在莫大的压力中震颤。
“不、不、不要——对不起!”本间纪子尖叫。
“你来了,我们等你好久了。”
鬼魂一拥而上,本间纪子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