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特意敷衍我,真的。”凛音从沙发上坐直,她的声音听起来清脆悦耳,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清新而凛冽的声音。然而此时伴随着这悦耳声音的,却是一种深含未发的恼怒与嫌弃。
“真的。”徐炀检查一下基地情况,发现可去,“今晚就出发,刚好我也有事要上月球。”
凛音躺回到沙发上,面朝内侧。沙发垫子底部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清洁剂的味道。
她能想象的出来莉拉怎样精心照顾这些家具,她把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那么莉拉到底是名任劳任怨的机械女仆,还是名万人敬仰的特大企业社长?每次想到这里凛音都会被搞湖涂。
“神经病。”凛音闷闷地说,“离我远点。”
“你不是自己说要去月球上看看吗?”徐炀在房间里漫步。
“我讨厌开玩笑。”凛音冷冰冰地说,语气中不含一丝怜悯或含湖的成分。她开始生气了。
徐炀从黑色金属文件柜里拿出一叠精致的芯片盒子与硬盘碟,里面满载数据文档,主要是有关基础工业生产与兽医学的内容,这些内容可以协助月面龙族制造合适的工业品和药物。
“月火”蒙德对它的后代不怎么关心,大多数时候放任这些青年与幼年龙自谋出路。自从和尼斯托公司建立联络起,锐意进取的龙族领袖“血焰”佩拉吉亚便渴望用人类的技术和药品提高月面龙族的生活质量,为此她愿意用大量矿物进行交换。
月面龙的技术发展难以一蹴而就,人类所点明的科技树,龙族需要从头开始消化,对人类来说十分简单的蒸汽时代科学,于龙类而言都得改造为龙类学识。它们体型庞大,工厂与机器的尺寸必须数倍于人类,相应的流水线与技术工艺也全都大相径庭。
除了把资料带去月亮交易,徐炀还要帮微十月个忙。
微十月和杜迁迁的感情时好时坏,微十月强硬又耿直,杜迁迁敏感又狡猾,自然有许多磨合上的麻烦,她们曾各自跟徐炀抱怨过对方如何不好,脾气如何恶劣。此外,微十月在月亮上还遗留了几样私人物品,希望徐炀帮忙带回地面,她因为厌弃父亲,早就不想返回月亮宫殿,只可徐炀从中代劳。
“我要出发了。”徐炀整理行装,穿上一件口袋很多的白色风衣,戴好陶瓷面具,往外走去,“你是想去月球,还是待在屋里?”
“……”凛音闭上眼睛,装作没听见,直到徐炀把门关上,并且去发动匿名号,她睁开眼睛,看到那黑色、纤薄的穿梭机缓缓从机库中开出,她再也忍不了,跳下床,飞奔出去,“等我!”
徐炀没有减速,只是把舱门打开,凛音发动魔力,跳上机舱侧面,然后走进内部,将门狠狠拉上。
此时穿梭机刚好升空,瞬间驶入茫茫夜色当中,凛音看见金碧辉煌的璀璨城市在他们下方散发出浮华气息,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广告灯牌和全息光影,她悬着的心慢慢放下。
“我不想看电影也不想去天文台。”凛音望向徐炀,冷冷地说,“更不想去酒店或者森林里,最不想去郊外。”
“去那里干嘛,”徐炀轻松地说,“我们去的是月球,不是别的地方。”
“……!”凛音回过神来,“尼斯托公司的火箭发射计划,我是第一名测试员。但你们连新闻媒体都没告知,这样发一枚火箭有意义吗?而且我也没接受过太空旅行训练。”
“没关系,不用训练。”徐炀解释,“我去过了,它们在那里建立了一个生态圈。”
“它们?”凛音的眼神不断闪烁。
她想到很多奇妙的画面,包括各种影视漫画中对危险月球的描述,传闻那里到处都是危险怪物,以至于人类的登月计划十有九空,勇敢的宇航员屡屡失踪。
“月亮上的殖民者。”徐炀点头,他打量凛音,知道她心里有许多苦恼,“……我们一点点来吧,坐到我身边来。”
凛音坐在徐炀身旁,他递给她一罐黑咖啡,当她喝下那冰冷苦涩的液体,眼睛里冒出点点星光。
“为什么要去月球?”徐炀慢慢引导,他不想给凛音增添任何额外负担,她已经够辛苦了,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精神压力,徐炀对此一清二楚。
凛音沉默了一会,然后回答:
“给自己一个活着的理由。”凛音说。
“活着的理由……”徐炀还未想过凛音会这样回答。
“……”凛音低下头,沉闷地把咖啡罐放到一边,将脸埋在自己的双手当中,“……去月球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所以我给自己订了这样一个目标,活过一天又一天,假装自己还在为此努力。”
凛音看向窗外的夜色,已经离开城市,前往荒郊野岭。
上月球。
这个目标如此荒谬,如此远大,却又只有这个目标能支持她活过每一天。
“很无力吧。”凛音继续说,声音很轻,仿佛在说一件和她无关的事,她倚在窗边,目光投向外面的黑暗郊野,“所以,等我上了月球,我的梦想也就结束了,我可以坦然去死了。毕竟,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不只感到生活无趣,凛音还感到生活的虚无。
无意义……
“没有花钱的目标,”徐炀慢慢地说,“没有奢侈品的追求,没有情感上的深度寄托,没有亲人,没有归属,没有安全感,没有交心的朋友,没有自己的事业,没有……”
“是啊,又怎么样呢?”凛音闷闷地说,徐炀的话完全印证了她目前的状态,漫无目的,一无所有,在世间游荡的黑客魔女。
她曾经付出热爱的队伍在一场冲突中被公司部队摧毁,只剩凛音只身在尘世中飘游,犹如孤立的原子,隔绝在所有其他结构之外。
“所以,现在你终于有时间了解一下自己是谁了。”徐炀转头看她,“不需要为钱而活,不需要为爱人和亲人而活,不需要为事业而活,不需要为团队而活。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
凛音挪过来,将头靠在徐炀的膝盖上。
“就在这里重新开始?”凛音轻声说。
搬到另一个城市,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重新开始,人们总是这么说。
徐炀点头。
“当然,人来到这世界就是为了完美地实现自己的本性。”徐炀目视窗外,他看见山峦起伏,树林覆盖在漆黑山上犹如山峦所披的绿色外衣,山体本身则像沉默的巨人,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不置可否,“你还年轻,可以一遍遍推倒重来,永远不迟。”
“我没有什么本性可言,我的一部分坏掉了。”凛音感到赛博精神病正在影响自己,她时而感到自己一分为三,就像鹿野正人那样,同时出现在不同地方。
“别紧张,”徐炀拍拍她,“你需要的只是时间。人和魔女都有一样伟大的特点——即便在最坏的环境下,我们的精神也是不可剥夺的。”
凛音安静地蜷缩起来,有那么几秒钟,她感觉在尘世中找到了一个僻静的小窝。
“谢谢你在我身上花时间。”凛音悄声说。
“日子还长呢……”徐炀从窗外的荒山中收回目光,落回凛音身上,“而且我的确需要一个助手。”
“你能找到更好的助手。”
“但凛音小姐在这世上独一无二。”
“我原谅你了。”凛音闭着眼睛说,“带我去天文台看月亮吧,我知道你的意思。”
“没有天文台,没有剧院,没有幻觉;接下来的一切都是如假包换的真实月亮。”徐炀带她进入黑门基地。
穿梭机在巨大仓库中央的停泊平台上停住,徐炀带凛音下来。
周围没人活动,只有少量合成人在做例行维护工作。巨大的机械臂吊着一箱箱矿物从他们头顶划过,齿轮、履带和传送平台连成一个高效运转的运货装置,而且是十二个传送带同时运作,响声之大,震得地面微微晃动。
“矿山?”凛音抬头看到无数的矿物从漆黑的基地深处被带出来,仿佛那里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矿物宝库一样。
她从未想过尼斯托公司竟然还有这么奇妙的矿业基地,不由得挑了挑眉毛,对这一切感到讶异。
“闭上眼睛往前走吧。”徐炀带凛音一步步往前,朝着这些矿物的源头行进。
凛音屏住呼吸。
她睁着眼睛,看到周围环境一点点变化,从具有实感的机械地面变为半悬浮的晶体材料颗粒,再往前她甚至都能感到一股吸力在拉扯着自己,正前方的黑暗随着光源的出现变得明亮,但光与暗的界限不那么分明了,一切都光怪陆离,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
紧接着她看到徐炀不见了。
她喊起来,心脏砰砰跳,又想到徐炀说的话,她闭上眼睛,咬着牙往前走,无论前面是什么。
——然后她被抽走,消失在了地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