骇浪之上,匿名号在夜空中全速前进,黑舰如梭,刺破苍穹薄雾,乌云成了它最好的掩护,穿梭机潜形匿迹,犹如墨鸦。
细田义行不断刷新扫描器,试图在周围找到点蛛丝马迹,无论是上校的还是敌人的,但老旧的程式面板上什么都没有显示。有些他认不出的付费功能锁定了,他思考这时开通会员能不能派上用场,但那是公司设计的消费陷阱,他绝不认输。
上校,这家伙……传奇人物啊。细田义行琢磨着。
他将自己背后的深绿布袋解下来放到旁边的空座位上,里面的空玻璃瓶侧面蚀刻出了一个上校的头像,是细田义行从旧货市场买来的,没花钱,近乎于抢。
盯着瓶子,细田义行知道曾有段时间进步力量在全球范围内如火如荼,是为“浪潮之年”,公司最危险的一年。
距今五六十年前,像上校一样的斗士在世界各地涌现,每个区域都能找到各自的代表人物,包括赛丽塔的游击队,继承伦德尼姆行动的遗产,声势浩大。
进步力量曾那么闪耀,大鼠潮也在那段时间发生,无可失去的底层困兽向枷锁开火,亦如其不可避免的结局,最终覆亡如蝼蚁,部队瓦解,思潮消散。
而今世道未甚变化,人们对各领域的工业糖精甘之如饴。怎么,那么多流血,换来一个更加固化的世界?现状令细田义行更加愤怒。
细田义行欠尼斯托公司一笔,尼斯托公司胜利后给了他豁免权,至少在北部列岛细田义行能抬头做人。
从囚徒与逃犯变为自由人,他有更大的余地追求自己的事业。在他心里,除了把有钱人轰杀殆尽、将其财富尽分之于大众,别无所念。之前在新罗,细田义行曾把停火线附近的大部分富豪别墅区都夷为平地,迫使有钱人总体南迁50里。
他手段凶烈亢进,身躯早在对抗富人的过程中饱经创痕,支撑他信念的无非是那缥缈的胜利希望。
现在那希望终究是出现了一丝一毫。
赛博妖鬼在希利斯之海中将网安精英吞噬殆尽,上校在全龙舌兰洲境内建立过进步阵线,一头狂兽和一头老兵,二者都是传奇人物,举世闻名,有其支撑,又有尼斯托公司提供人员、技术和资金,浪潮之年或将重现,处于弱势地位的人们从离散走向联合,倾尽全力对抗剥削者!
每当念及此处,细田义行便气势勃发,阴沉的面容之下藏着由怒火铸造的信念!
他往外望,大口呼吸,空气进入他的金属肺里,像是进了迷宫。
细田义行朦胧中听见一连串火炮声,脑部声纹识别器生效,自动把它标定为“捕鲸师-4”轻型链式自动炮,这是轻型雇佣战舰用的舰炮。
他大吼大叫,让凛音调整航向,凛音皱紧眉头,尝试适应细田义行的火爆脾气,然后调转穿梭机方向,很快看到好几艘灰色的轻战舰分布在海面上,它们吨位在2500~7000吨不定,正尝试对抗远处的“红色生命”号旧战船。
“他们没有派更大的船!可能是怕黑火革新的海军!”细田义行大喊,“就这几艘船,我们能打!”
“我们没法海战!”凛音检查了一下船上的武器系统,一无所有!
“我一个人——”细田义行叫嚷着,戛然而止。
窗外闪过一道极耀眼的白光,照亮天地。
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遂屏息静气,等待那一刻到来。
砰!
轰雷炸响!
巨雷响彻,暴雨倾盆,风暴须臾降临!在这样昏暗、阴沉的暴雨和烈海当中,人们难免心生渺小之感,对自己在这宏伟世界中的小小位置有了更深理解。
大浪更加剧烈。
下方的船只就像地震中玩具一样颠簸不止,随时都会倾覆,随着一声巨响,海水更勐烈地翻涌起来,只见“红色生命”号被大幅度的波浪所捕获,出现“骑浪”现象,即船舶无法操控动力,完全失稳,被下方的波浪载动起伏,就像骑着海浪前进一般,更加危险!
它瞬间被一个大浪拍过,整艘船都被海水泡遍,眨眼间消失在高达几十米的巨浪当中,叫人心弦绷紧,过了好久它才勉强穿过潮尖而出,甲板上一片狼藉,在阴蒙蒙的海上显得格外脆弱。
几艘灰狼般的船只还在不断逼近,它们比“红色生命”号要坚固太多,细田义行扫描了下,水下似乎还有潜艇。
细田义行转头,看其他人面色凝重,他冷笑一声,然后一声不吭打开匿名号的内锁,勐力跳出去。
他在空中飞行,扫描器标出热源和发动机的位置,抬手弹出臂上的小口径狙击枪,点掉云中穿梭的两艘导弹无人机,将它们自天穹击落。
他背后的高速推进器驱动他在空中飞行,燃料配方是他自己调的,大部分是航空燃油,剩下的是熟人给的不知道什么便宜液体,让他像火箭一样瞬间飞掠过那些小船头顶!
雇佣兵们已经注意到头顶上的改造人,迅速朝细田义行开火,就像试图用步枪击落飞机一样,子弹只能遥遥掠过,未能将其击杀。
细田义行在他们的防空火箭弹瞄准自己之前,抢先向其中两艘舰船发射导弹,随着一阵刺耳的气流声,他背部的蜂巢导弹系统中飞出数十枚小蜂般的飞弹,飕飕朝下方舰船击去。
轰!轰!
防空炮与导弹拦截装置爆鸣不止,阻止了大多数爆弹,只有少量导弹在甲板上炸开,瞬间亮起火焰与黑烟。
大火在暴雨当中燃烧,雇佣兵们于暴风雨里嘶吼喊叫,试图进行损管工作。
细田义行继续向其中一艘船开火,从他两肩弹出大火力肩炮,57毫米口径炮弹在中距离朝指挥室直射,瞬间打破玻璃,摧毁一艘船的舰塔中心,引发细田义行一阵狂笑。
还欲追击,细田义行的导弹侦测装置滴滴报警,转头看到一艘战舰已经朝自己释出导弹,他下意识在空中快速机动,只见那导弹快速偏移方向,却朝自己友舰炸去,细田义行明白是凛音在黑那艘船的火控系统,便舍了那艘船,直接跳到另一艘舰船的甲板上。
“他跳下来了!”
“打死他!”
“开火!”雇佣兵们迅速向细田义行射击。
他脸上挂着嗜血而残忍的神情,张开双臂,从他身上弹出至少二十多把尺寸不同、口径不一的大小枪械,轰啸着向全方向开火!
砰!砰!枪声密集而炽烈地响成一片,高速射击的子弹撕裂人体、破坏金属,几秒间便将整艘船打得千疮百孔,血满全舰!
整艘船仿佛也像受伤一般,在大浪中发出金属撕裂的巨鸣,完全失去动力。
细田义行在它被海浪吞噬前迅速升上天空,转头却看到“红色生命”号被一枚鱼雷击中,整艘船瞬间在轰鸣中爆炸!
巨大的水花向天空卷去,破碎的舰体材料和撕裂的人类身躯在彻骨冰冷的海水中起伏,于黑夜中显得更外可怖。
细田义行的头都快炸了!
他努力降低高度,飞到失事海面上搜救,匿名号穿梭机亦飞掠而来。
觅影站在穿梭机舷边上俯瞰,那艘破船上所有东西都在风暴和大浪中下沉,被黑色的海水所淹没,再看不到任何东西上浮,上校也已经沉在海中。
“我不能下水,我不防水。”细田义行飞回到穿梭机上,关掉动力,恼怒地看着那些追猎的船只一艘艘远去,“红色生命”号已被击沉,雇佣兵的任务早已完成,天气条件和水文状况也不允许他们继续作战。
顶着瓢泼大雨,匿名号打开探照灯在低空飘游,灯光勉强刺破黑暗,照亮一小片微不足道的圆形海面。
听着雨水噼里啪啦落在窗上的动静,细田义行正焦虑该怎么帮忙,忽然看到大海中升起一条橘色的小急救筏!
一个水兵虚弱地躺在上面,满身是血,但不是他自己的,有同伴在他身边被炸死了,他是劫后余生的一个,暴风来的第一秒他就冲进船舱,把自己绑在了救生筏上,从而死里逃生。
如今他一动也不敢动,对空中黑色的匿名号大喊大叫,把它视为鬼怪。
水性好的人都不敢在这惊涛骇浪、黑夜暴雨的环境中下海,更别提穿梭机上这些不善游泳的门徒们了,这更让他们意识到弥补团队短板的重要性。
紧接着,大海当中忽然冒出来一个银白的、映着月光的斑点,船壳的一段中空材料浮了上来,它设计之初就是为船只提供浮力,满是镂空结构,如今成救命稻草般的存在。
匿名号降下去,看到一个男人费劲地爬上船壳,然后伸手向他们哀哀呼救。
“你是谁?”细田义行大喊。
“我是船长!”那人是费布斯,“红色生命”号的舰长,船被鱼雷击沉的时候他正在了望塔上,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他头发泡得湿透,浑身不断哆嗦,如今船长只希望能苟活一命,别无他念。
“上来!我们是来帮忙的!”细田义行伸手但是够不到。
尼德来特用力伸手,弹出他的弹黄手臂,飞越数十米距离,把费布斯船长抓上了穿梭机,他趴在穿梭机腹部的地板上,大口干呕,浑身滴水,迅速打湿舱底,他为自己的生还而激动不已。
那名救生筏上的水兵看到这艘“大黑鸟”是来救人的,也立刻惊恐地站起来,抖掉身上同伴的血肉和肠子碎片,冲匿名号勐力求救和挥手,声音飘散在风中,像支离破碎的呼喊,匿名号向它靠近,试图把水兵拉上来。
“上校呢!”细田义行看着漆黑的海面。
“……”费布斯船长摇头,“上校在更深的地方……我看到他了。”
“他还活着?”细田义行皱眉。
下一秒他就发现答桉。
上校向上浮,他瘦弱的肩膀上托着一个呛水的水兵,他们双双从海波当中探出头来,上校的帽子不见了,衣服也湿透,在海水中看起来格外可怜,但他干瘪而有力的胳膊往上举,即便遭此大劫,神情也没有变化,他那缺乏肌肉和营养的脸本来也做不出多少表情,现在看起来真像沾水的铜像一般。
匿名号先把救生筏上的水兵拉上来,然后再靠到上校附近,海水不断侵袭着穿梭机的底部,打湿机身入口,凛音谨慎地控制高度,免得匿名号被海水淹没。
细田义行把上校肩上扛着的那个昏迷的水兵拉上穿梭机,然后再伸手把上校拉上来
自己居然亲手碰到了这么个传奇人物,真叫细田义行心潮澎湃,而上校的身手比细田义行还利落很多,一下就爬了进来。
“雇佣兵们走了?”上校望着海面上。
“走了,啊,上校——”细田义行说,但上校又行动起来。
他们都有很多话想跟上校说,但上校只是把自己湿透的、妨碍行动的军装解开,留在舱内,只着一件白色旧背心又勐地跳回海里,简直像自寻死路一般,叫人们目瞪口呆。
费布斯船长已经习惯了上校的作风,让他们稍微静心。
过半晌,上校从海底托上来一个脸色苍白的水兵,之后又救上来一个,下浮、上游,足足往返三趟。
上校一个人在漆黑的海水当中穿梭,超常的体力、耐寒和行动力让细田义行汗颜,他是经过80%改造的超级改造人,但苍老的上校仿佛比他还迅疾。
救完三名水兵后,上校最后一次潜入风暴汪洋当中,这次沉得很深,大概过了五六分钟,上校再也找不到能救的人,海中只留下冰水和死寂,之后他才回到海面上,向穿梭机摇头。
细田义行最后一次把上校拉上来,上校就像其他获救的水兵一样湿漉漉的,他们需要毯子、热水、食物和床铺。
等匿名号航离风暴中心,上校站起来,回头望着“红色生命”号在海上的碎片,向那片海域敬礼,嘴唇翕动了一会,什么也没说。
随后,上校笔直地坐回到穿梭机的位置上。
现在真相揭露了,距离如此之近,抛去所有光环、幻想和后天的文化建构,上校其实就是一个衰老、干枯的士兵。细田义行对此感到困惑和茫然,他低下头捂着自己的脸,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