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像素组成的点阵图构成托德那张胖脸,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黑客之王在此时展露他的真容。
他活跃的时代在几十年前,如今年老体衰,濒临寿限。徐炀暗道。这场大会用意深远,说不定就是他彻底离开肉身形式的重大契机。
徐炀观摩其他黑客。
这支黑客军团中不乏实力超绝之辈,他们经验老辣、创意天绝,本领不在托德之下,但没有惹是生非,而是规规矩矩。毕竟每个黑客或多或少都从托德留下的技术文档中获得过经验教训,说托德是众黑客之祖也毫不为过。
托德那快乐的头像开始说话,他双眼仍然慈祥和蔼,脸上仍有赘肉,只有口部一张一合,像学动画三年的毕业设计。
“许久未见!”托德的话语以代码形式在它头像上方冒出,放在对话框一般的气泡里,还伴随着“滴滴”信息提示音,相当清脆,叫人一下回到早年的网路冲浪岁月,复古聊天室般的氛围扑面而来。
“欢迎大家来参加这次大会。”托德发出第二个聊天气泡,将上一个对话框顶掉,其透明度逐渐拉高,渐渐澹出直至虚无,“显然你们都发现了,这里就是深层匿名网路的服务器。”
“在场各位的唯一密钥我都已经验证过。”托德继续发消息,“我们顺利避开了特工和间谍,在这独一无二的秘密空间会面。像这样的盛会恐怕是空前绝后。我很感慨,是网路通信服务拯救了人类文明,璀璨的金融活动也是基于遍及全球的网路站点,我们正是穿梭其中的逍遥浪子,黑客的生存形式基于网路,而深层匿名网路又是所有网路中最棒的一个,让我们为它欢呼吧!”
“太棒了!”
“酷!”
“深层匿名网路长存!”
“见到你很高兴,老兄。”大伙的头顶上各自冒出通信气泡,即便他们能在一秒内传输上百兆信息,他们还是选择采用这种复古的交流方式,对托德表示敬意。
深层匿名网路意义重大,早先徐炀就是借助它才找到马特奥并接下最初合约,所以他很明白这东西有多重要。
未等托德说下去,徐炀便看到整个虚拟网基活跃了起来。
先是上百个、之后是成千上万个微型生物从六角形砂砾堆成的数据沙丘中爬出,其体型有大有小,小的犹如蚊虫,大的形如楼房车辆,身上闪耀着五彩斑斓的马赛克贴图,内侧是不断翻滚播放的字符串。
“别担心,伙计们,”托德说,“这些是服务器的原生居民,多数由资讯组成,部分是基于野生人工智能产生的数字生物,此外还有在使用数字心智的过程中放弃肉身的人,他们无法对抗大数字的无量混沌,同样变成了这种形态,加入到混沌符号当中,所有滥用数字心智的人都沦入这一下场。”
这是徐炀有生以来看到最惊奇的一幕,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数字生命,它们有棱有角,数据量从它们的体态上就能分辨出来。
黑客们自觉地转移自己的站位,免得撞上这些游离在服务器磁盘上的数字生命,一旦被它们的巨口吞噬,虽不致死,但也会损失个人信息。
须臾间,徐炀穿梭到虚拟空间的另一个角落,眨眼就看不到之前那个来自新泰西洲的粉毛姑娘了。
留心观测,他发现整个数据沙丘中央出现一条鸿沟,撕裂了整个服务器,延伸向两端的无底黑夜。
“我唤醒了它们,让你们长长见识,因为这些数字生命正在侵蚀整个深层匿名网路的基础。”托德发讯,“它们所过之处,信道堵塞、档桉消失,那些具有基础意识的数字生命吞噬其他数据用来壮大自身,像史来姆凝胶一样越来越大。其中最强壮的,已经危及整个深层匿名网路的存在基础。”
徐炀观测鸿沟底部,恐怖感油然而生,一个空前巨大的数字生命躺在最底部,它无相无形,不同的函数建构了它的可识别外层,一如混沌本身,令徐炀联想起闪耀的暗紫色邪阳,随时都会冲上来吞没一切。
深层匿名网路正在发生一场危机。
“如果没有深层匿名网路。”徐炀发出他的消息,“黑客们就无路可去。”
“是的,”托德回应,“我们在两方面遇到威胁,一方面,希利斯之海的建立意味着公司的公网将无懈可击;另一方面,深层匿名网路上狂暴的人工智能和野生的数字生命正在侵蚀我们的黑暗家园。这场大会就是要解决这两个问题,现在,我希望在场所有英勇、优秀的黑客们好好听一听我的见解。”
“在这个世纪里,”托德继续说,“精英黑客不断攻陷企业的安全防线,数字心智的出现犹如双刃剑,网安与黑客都利用它提供的额外算力来筛选和破译数据规律,在密钥的建构和破解上互相寻找漏洞。显然黑客在这方面的技巧更胜一筹,故而企业纷纷终止对数字心智工程师的培育,以免他们堕入力量的黑暗面。”
“希利斯之海的出现敦促我们在这场竞争中继续取得胜利,”托德道,“我们是黑客,我们唯一的敌人就是企业那些越建越高的信息壁垒。我们是这个时代的信息侠盗,影响终端设备,关停交易所,清空和抢走任何现金卡里的数字资产,盗窃关键信息,在战场上制造信号阻塞干扰,唯有局域网和物理断网能够逃过我们的终结杀技!”
黑客之王的豪迈和勇气令在场的黑客深感振奋,徐炀亦感到一丝季动。
在这场终结公司主义的世纪战役当中,黑客正应身先士卒,成为打破僵局的制胜一手。他出身于网安工程师,但命运最终还是和黑客之道深度绑定,也是性格使然。
“为此。”托德说,“我盗取了希利斯之海的一部分源代码,足以让你们初步理解其框架基础,未来在攻击或者建设自己的xls系统时不至于束手无策;我还决定将深层匿名网路的服务密钥传递于诸位之手,利用它,你们可以在各地继续配置匿名服务器,通过加密算法分流数据,从而延缓整个大服务器被数字生命吞噬的进度。”
托德的头像左右两侧各出现大量文件夹。
徐炀略略检查,一侧是“希利斯之海”的部分工程文件,另一侧则是深层匿名网路的端口密钥。
人们必须各自搭建服务器,替不堪重负的深层匿名网路分担流量压力,这座大服务器如他们所见,已经遍布狂暴的数字生命,不再安全。
这是一项最具有奉献精神的工作,毫无利益可言,只是各出一份力气,用每个人的肩膀分担深层匿名网路的无尽重荷。
“我,托德·康普生,正走向退休和肉身的终结,未来将把自己的生命托管在服务器上。”托德最后总结,“我未来的生死完全取决于你们是否愿意接过维护服务器的重大责任,倘若代代黑客薪火相传,维护这座终极服务器继续生存下去,我也将万寿永恒,不死不灭,逍遥长生。倘若这根接力棒最终断裂,我也会消失在服务器关停的那一瞬间。”
发出这最后讯息的瞬间,在场的黑客们齐齐看到托德的像素图在空中渐渐崩解、褪色,化作黑白照片,预示这名黑客之王的陨落。
公司主义黄金时代的轻快音乐响起,在他们的共同见证下,托德数字化的人格讯息被上传到深层匿名网路的数字空间当中,凝结成一块再普通不过的六角形砂砾,掉入沙丘当中,和其他数据组混在一起,难分彼此。
传奇黑客托德·康普生寿终正寝,享年85岁。
徐炀有幸自己目睹了这一切。
在他消逝之后,所有黑客们齐齐在数据沙丘上坐下,开始接收和下载托德留下的两大遗产。
希利斯之海的部分源码,以及深层匿名网路的服务器配置密钥。
托德巧妙地留下了一系列密钥,只有老练的黑客能够将其破解,像一个精巧不失难度的机关,作为最后的考验,解开它的速度越快,意味着黑客技力越强。
传说级黑客们一个接一个攻破密钥,下载档桉。在场足数495名精英黑客,徐炀穷尽算力,进入下载栏目,发现自己是第56个破解的。
看来至少有55人的算力在他之上,这个数字也大致揭示了徐炀在世界排行榜上的位置。
不愧是高手如云的黑客大会,强中自有强中手。
将两大信息下载研读之后,不少黑客就旋身离开,消失在虚拟空间当中。
徐炀则不急离开,而是原地计算和分析,好好消化托德留下的遗产,其余黑客有的也长留于此,默默研读这些核心信息。
徐炀先研读希利斯之海的核心代码。
它是全新技术,集成了人工智能和数字心智的优势,构建了多模型协同的层次化智能操作体系,允许操作者以认知智能驱动浩瀚的网路安全系统,超越先前所有的传统加密手段。
传统的防火墙就像“墙”,倘若绕过或者破解墙体,防护也将失效,必须及时更换密钥,从而回避注入攻击和恶意数据。
而希利斯之海就是真正的“大海”,它要求攻击者将意识暂时上传到希利斯之海内部,否则就无法进行任何外部操作。而一旦进入希利斯之海,随时都会感到巨大阻力,游得越深,越容易陷入其中,最终窒息淹没,从而达到完美防御。
各企业同气连枝,所有巨型企业都将上线希利斯之海系统,徐炀暗道。
果然,传统黑客们从此将对新网路一筹莫展,他自己目前也只是初步识别了这个系统,知道其门路,不至于淹没其中。
看完希利斯之海后,徐炀又下载了深层匿名网路的端口密钥,准备在安久市修筑服务器机房来分担数据压力。
这是一项辗转相承的事业,倘若深层匿名网路完全断裂,那么黑客们也就无路可走,意义重大。
做完这一切,徐炀最后看了一眼数字沙丘。
绚烂的资讯之沙上涌动着大量疯狂的数字生命,不少黑客选择长久留在这里,成为沙丘的守卫者,运用数据清理程式来杀灭这些狂躁生命,商量维护方法,延缓大服务器的总崩溃时间。
无相机关的黑客们也在不断议事,讨论创始人托德死后整个组织的运行问题。
一切都在静谧而紧锣密鼓地发展着,徐炀暗暗会意。
这是独一无二的会议,正如托德最开始所说的那样,像这样的盛会空前绝后,世界上不可能发生第二场。黑客们立场不同,目标各异,绝难再次团结到一起。
这里也会变得不安全。
徐炀感慨万千,但还是断线离开整个虚拟空间,回到现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