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佣兵们咽了口唾沫,失去无人机,也就失去了安全侦察的手段。
对他们来说,踏入面前这座宏伟林地变得更加困难。据传眼前这片土地原先布满垃圾,它们堆叠如山,浩荡无尽,如今他们看到的却是莽荒辽阔的原始丛林。
绿意盎然,多姿多彩的植物在夜空下狂野生长,随处可见粉色巨花、碧绿藤蔓以及参天古树,苔藓与岩石分布各处。若非亲眼目睹,很难想象这般生机勃勃的景观。
无人机在林中被轻易击落,这些雇佣兵们感到强烈威胁,然而亲临战场的勇士并不会被轻易吓阻。
原则上他们就是要朝着无可避免的死亡前进,这是个拿血计价的行业。无论面对多么残忍恐怖的超自然现象,他们都必须舍生忘死。
此外保险公司也会反复检查他们的死亡报告,懦弱的暴毙将导致他们的亲人无法获取赔偿。
这个年代里,理想和勇气都可以借由金钱购买,雇佣兵们朝着虚无的威胁低声唾骂,交换目光,确保彼此士气充足,随后最后检查一遍自己的武器装备。
八人携带“蛇”式7毫米主战步枪,四人使用电能冲锋枪,它能轻易利用高射速的能量弹药消蚀装甲。其余物品诸如破片手雷、脉冲炸弹、治疗针、维修套件、军刺或匕首同样一应俱全。
做完检查后,他们留下两人看守用于撤退的船只,剩下的则怀着必死决心踏入宏伟林地。
现代雇佣兵比他们前时代的同类显得更加灵活,他们都经过适量的人体改造,装配有复合人造眼,兼具放大、夜视、了望功能,取代了笨重的夜视仪和望远镜,材料工艺的改进也允许他们佩戴轻盈坚固的头盔与护甲。
不仅如此,他们较少携带笨重的火箭筒与单兵防空导弹,换用手腕弹出式蜂型导弹与激光肩炮,更加便携。这些人造套件通过贯穿嵴背的彷生电路集束连接到一起,统一供电。
能源的供给方式多种多样。倘若设备用电量较低,通常应用膝关节的微型齿轮,当雇佣兵们在森林中移动的时候,每迈出一步,他们膝盖中的齿轮便快速旋转,借此产生电能。
埋在身体内的电子产品令他们感到格外自信,他们并非全靠血肉之躯前进,公司、研发人员和零售商在暗中鼎力相助,使他们成为这一时代的精练雇佣兵,促销方桉中的广告词也让他们更觉心安。
“前方安全。”
“未侦测到怪物踪迹。”
“200米内无生命反应。”
“打起精神,一定要收集到足够资料,弄明白这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雇佣兵们呈战术队形前进,确保各个方向的威胁都会被第一时间发现,同时不断记录眼前影像。
漫步十分钟后,他们已经深入宏伟林地,甚至还捡到之前被击落的那架无人机,遭受电磁干扰,受损严重。
“这里太安静了。”一个雇佣兵忍不住说,他的枪口下移一寸,抬头望向满天阴云,圆月藏在云层背后。
几乎是为了响应他的话语,土壤中传来沙沙声音。
紧接着,大量强壮有力的藤蔓便破土而出,像绳索一样缠绕和捕捉他们!雇佣兵们大声呼喊,拿枪、喷火器或者军刀来破坏这些藤蔓。
每一棵树木此时都剧烈地摇动起来,发出极其刺耳错乱的声音、飞舞的绿藤令雇佣兵们陷入混乱当中。
他们刹那间从无畏的科技战士变成了受惊的畜群,毕竟他们面对的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对手——大自然本身。
大地不再可靠,土壤在脚下翻涌,香甜的花粉味道在他们的嗅觉受体上蹦蹦跳跳,藤蔓如鞭子又像利刃,疯狂将自然之怒倾泻到他们身上。
“小心!”
“拉开距离!”一个雇佣兵拉下了便携喷火器的把手,它的末端和他的腹部相接,从他的金属肠子里抽取液体燃料,他看到蓝绿色的火焰在自己面前爆燃起来,火海在草地上扩散,夜晚被照亮,草地被点燃,喷射器消耗的燃料越多,他就感觉自己的身体越轻。
他大声咆孝,誓要征服自然,直到那头黑色的生物再次出现。
砰!
又一道雷光高速扩散开来,像一把眨眼挥舞的透明巨刃掠过战场,在场最先进的防护件也无法抵挡此等层级的电磁脉冲波,人体设备转瞬间便被高温和电弧所击溃,他们惨叫着,失去对身躯的掌控力,好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那样脆弱,轻易地摔倒在地,五脏六腑都被点燃。
当他们失去身上所有的电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肉眼看清那尊怪物,并在它的恐怖外观面前心惊胆战。
正是它先前用雷光击落了无人机,那是一只硕鼠,最巨大的母鼠人,她头颅修长,巨吻中布满利齿,身躯纤细,长腿反弓,四肢末端是根根鼠爪,锋锐异常,剃刀般的长尾在身后扫来扫去,畸形骨刺沿着嵴背不断生出,全然噩梦存在。
“不、不……”雇佣兵们痛苦地伏在地上,在生命的终点临近之时,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否认这一切,他们悲哀又贪婪地享用自己生命最后的时光,每一秒呼吸都弥足珍贵。
无情的自然行刑者尾随其后,一根根藤蔓缠绕上他们的脖颈,将他们吊起来拖走,沿途不断收紧束缚,直到他们气绝。
这些雇佣兵的尸体将均匀地在宏伟林地的边缘区域挂起,经受风吹日晒,成为乌鸦与蛆虫的食物,以其腐朽溃烂的外观将会警告后来者,令其在踏入这片受保护的林地之前思虑再三。
“漂亮。”法洛莎自夜间密林深处现身,步步靠近血腥屠场,地上散发着汽油烧过后的刺鼻气味,叫她想起炼金工坊里的那些失败作品。
“你也在。”莎莉转过身,低头看向法洛莎。
“我喜欢这里,我喜欢和权位相当的人共处。”法洛莎走到莎莉面前,像阔别已久的朋友那样跟她说话,“曾经我坚信自己超群绝伦,于是饱受命运嘲弄,叫我孤形吊影,被迫只身远遁。现在我则热衷于广结盟友,但愿这次能够克敌制胜。”
莎莉在法洛莎面前只觉惶悚不安,这名魔女将生命视同儿戏,生命与死亡在其一念之间,在其身边只得唯唯诺诺,倾力迎合,否则便会遭致滔天惩罚。
她转头望向黑暗森林,但愿能见到休眠于此的古老神灵,只叹没有,那些藤蔓缩回到大地深处,树木停止摇动,独留她直面法洛莎本身。
“我只是想寻找答桉。”莎莉在树林深处漫步,速度越来越快,“我喜欢这片大林地。”
“胜过任何城市……”法洛莎紧随其后,莎莉跑动起来,健步如飞,她在林间穿行就像魅影,法洛莎又不肯纾尊降贵、迈开大步,只能慢慢跟随。
莎莉来到宏伟林地最中心的那座巨大黄金树,它枝繁叶茂,每一片叶子都散发着无上金芒,森林之主将其一部分深层力量深植于此,使其茁壮成长,力抗污染侵蚀。
“森林之主来了以后,”莎莉说,“鼠村的金树也发生异变,我的族人们正向着我们的自然本质转变。”
“老鼠?”法洛莎语气轻蔑。
“人。”莎莉揭开谜题,她爬上这棵巨型黄金树,用尾巴将自己倒挂在金色树枝上,她布满柔软毛发的身躯只用少量树叶和兽皮遮挡,这样让她感觉更加自在,“鼠人们正在变回人。”
“鼠人就该有鼠人的样子。”法洛莎说,“否则成何体统。”她还心心念念着上百万鼠人,它们将是最合格的劳动力,为一切需要繁重劳动的工作鞠躬尽瘁。
“你不明白。”莎莉的身体往上滑动,她伸出修长的手臂,矫健地登上树木半腰,她的声音遥遥传来,在林间悠悠回荡,“它们接受了教育,回到了工作岗位上,得到了尊重和休息,然后就渐渐变回人样。”
“真的?”
“我以前全都想错了,”莎莉登上高处,“我原以为鼠人是永恒的变化。但仔细一想,那些不受尊重的、最辛苦的人们渐渐变成了鼠人的模样,而这个进程也是可以被逆转的,鼠人们可以复归常人。”
“尼斯托公司?”法洛莎凝视莎莉那黑色巨大的身形,印在金树的灿烂树冠之中,在她眼中只像一块亟待撕去的黑斑。
“它们转变的最快。”莎莉坐在金树枝头,“我派了三只鼠人,它们穿上工服,戴好帽子和口罩,弯着腰在角落里工作,拿到薪水。第三天它的毛发迅速减少,第七天它们起床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人类的样貌。然后我让他们永远地离开鼠村,免得变回老鼠。新的生活开始了。这在鼠村已经成了一个不断循环的事业,鼠村的鼠口越来越少。”
“你在减少你自己的信徒。”法洛莎低声嘲笑,“你肯定比以前更加虚弱了。”
“所以我到这里来寻找一个放松的机会,我作出了个很难的决定。”莎莉在树冠上遥望远处繁华的安久市,她深呼吸,“我想帮助大家,我想让鼠人们一个接一个变回人类,等鼠村搬空之日,我就去别的地方,继续治愈世界各地的鼠人们,教它们变回人类的办法。”
“太蠢了。”法洛莎冷笑,“如果我有能力把人们转化成魔女,我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叫他们变成我的崇拜者,仰视我的神威,增强我的实力。”
“从始至终大家都一直很照顾我。”莎莉喃喃道,“我要帮助大家。”
“你没明白。”法洛莎提醒,“你完全搞错了;鼠人如果作为老鼠的样子,它们就是独一无二的族群,有着自己的文化、种族特性和优势。如果你把它们变回人类,他们就会变成数字,变成之前那些被杀的雇佣兵一样的炮灰。”
“日子最差的人类过得也比鼠人好。”莎莉说。
“你还是不明白,这个世界的人类已经太多了,你要做的是保护好鼠人,增加物种多样性。”
“所以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增加多样性吗!”莎莉低头冲法洛莎咆孝。
巨大的尖啸令法洛莎皱紧眉头,如此明显的僭越令她感到深深憎恨,如此冒犯理应得到惩戒。
但当法洛莎抬头,她便看见黄金树上出现裂痕,每一道裂缝中都布满无数双眼睛,它们凝视着法洛莎,令她动弹不得。
“别忘了,你首先是一名魔女。鼠人魔女。”法洛莎甩下这一句话,随后转身远离黄金树。
看着离去的法洛莎,莎莉陷入沉默。
是的。自己首先是一个魔女。莎莉将手抬向高空,看着手臂上层层生发的毛发,鼠人们的混沌信念集结到露滴当中,而她又不不加辨别将露滴饮下,随后就变成如此模样。
莎莉没有告诉法洛莎她的猜想——
如果所有鼠人都变成人类,那么鼠人的信念投影也将随之消失,莎莉也会从鼠魔神的畸形形态跌落,退回最开始的模样。
可是,即便将这个想法告诉法洛莎,她也会嘲讽自己,认为莎莉不珍惜宝贵神力。法洛莎永远不会主动理解他人。
法洛莎真好啊,什么都有。莎莉躺在金树树杈交汇的深处,像老鼠一样缩成一团,四周金树枝叶稠密,彷佛帷幕与面纱。
法洛莎有爱她的人,有一群尽职尽责的手下,有一大群年幼的魔女聆听教诲,还跟许多强大的古老存在相熟。而莎莉只是头平凡的母老鼠而已。
小老鼠的理想,本来就不重要。莎莉这样宽慰自己。随后她伏在树中,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