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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碧的妊娠反应有点强烈。不知是不是因为第一次呕吐是被那个马匪身上的油腻味儿引起的, 她这些日子是半点儿荤腥都不能见,就连点心里的猪油都不行, 真是要过和尚的日子了。
“大奶奶,厨下新蒸的糯米山药糕。”知雨端了一碟新点心进来,有点发愁地劝,“您就歇歇吧, 这个什么什么商的计划,先放放吧。朝廷那边都不肯下旨呢, 您这——”这忙活有啥用啊?
知雨是真发愁。许碧这才诊出有孕不到一个月呢, 眼看着下巴就尖了。这有孕在身,本来就是一个人吃两个人用, 偏偏许碧半点荤腥都沾不得,这怎么行呢?偏她还要做什么, 什么港口招商计划,还时常要跟那陆商人家的太太见面, 知雨总觉得,这实在是太费神了, 怎么能撑得住呢?
再说了, 这计划做出来有啥用啊?她可是听九炼说了, 朝廷开印之后, 就为这港口的事儿可吵得厉害呢, 说是要花很多银子,是肯定不会开的。而且还要趁机削减西北的军饷,还有江浙那边建水师的银子也要削减, 这可都是对沈家不利的事儿。既然如此,大奶奶何必还要做这个什么计划呢?
“拿来我尝尝。”许碧其实也很烦恼啊。不吃,肚子饿,吃吧,又吃不下。偏偏这会儿刚开春,水果什么的都没多少,五炼现在都不跟着沈云殊了,每天就是变着法儿的去淘弄些新鲜吃食来给她。家里的厨房就更不必说了,厨娘恨不得使出十八般武艺,各种素菜素点心轮换着做,灶上的火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带熄的。
就这么着,她还是吃不了多少,别看肚子饿,吃食端到面前又觉得索然无味了,硬塞下去,胃里又会想要造反。做做港口招商计划,其实是转移一下注意力,尽量忽略那种想吐的感觉,好把吃下去的东西保留在胃里。
糯米山药糕做得很小巧,雪白的糕面上还点缀着鲜红的蜜饯山楂粒,看着真是十分诱人。厨娘的手艺也很好,山药那种涩味儿被适当的糖遮掩了,吃起来又甜又香。
不过许碧也只吃了两块就放下了。知雨愁得要命:“大奶奶以前最爱吃这个了,再吃两块吧?”
那是许二姑娘最爱吃啊……许碧只能叹口气:“也不知怎么的,不想吃了。”许二姑娘爱吃山药糕,爱吃鸭肉粥,但她都不喜欢啊。幸好大家都知道孕中妇人口味多变,她现在说不爱吃,倒是没有人会多想。
知雨确实没多想,她只是发愁许碧吃不下东西:“那大奶奶想吃点什么呢?”
“唔——酸豆角米粉吧……”吃点酸的,还能开开胃。
门外的芸草立刻拔腿去厨房传话了。许碧把山药糕碟子推开:“你们吃了吧。”
知雨直叹气:“这几天,奴婢们倒都胖了……”厨房做出来的东西,大半倒是进了她们的肚子。
“等出了三个月就好了。”孕吐这种事无药可治,只能顺其自然。
“那大奶奶也别做了——”知雨眼看她又拿起那什么计划书,忍不住要拦,“多养养精神才好。何况做这个,究竟有什么用啊?”
许碧笑笑:“自然有用的。”如果用招商引资的方法,江浙那边的港口根本用不了户部说的那么多银子,尤其把工程分期,一期工程所需的资金连户部计划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一旦港口开始发挥作用,赚了钱,还愁没有人捧着银子来进行二期三期的投资吗?到时候,朝堂上那些人,还有什么理由拦着开建港口,并且削减军备?
知雨听不懂,但大奶奶做这个是为了帮大爷,这个她能明白,只得闭了嘴。
“大奶奶——”琉璃在外屋喊了一声,探进头来,一脸兴奋,“宫里来人了!”
“宫里?”许碧莫名其妙,“哪个宫里?”
“说是长春宫,贤妃娘娘派来的人,请大奶奶进宫的。”上回皇后娘娘派人来颁赏,这回贤妃娘娘又派人来请大奶奶进宫,可见大奶奶在宫里多有面子啊!
琉璃说是请,其实按长春宫来的内侍那个意思,应该是叫做宣。虽然说得很客气,但其实还是宣召的意思。
“贤妃娘娘生辰,恰逢花朝节,请了几位诰命进宫小坐,咱家是来给沈宜人传话的。”长春宫这个内侍说起话来也是笑眯眯的,可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不容推辞的意思。
“有劳大监了。”许碧沉吟一下,示意知雨递个荷包,又问了一句,“不知娘娘还传召了哪几位诰命?”
内侍捏了捏荷包,脸上的笑容就真实了一点:“其实多数还是承恩侯府的人。不过贤妃娘娘听梅姑娘说,上元节是沈宜人识破了那伙马匪,又立大功,所以特地叫咱家来请宜人进宫呢。”
又是梅若婳?许碧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让人送了这内侍出去,眉头就不禁皱了起来。这梅若婳是什么意思?什么事都跑到宫里去说。梅贤妃也是,就为了听这几句闲话,就要召她进宫,进宫做什么?给她讲侦破故事吗?
然而梅贤妃的生辰,说起来请她一个外命妇还是给面子呢,不去又不行。许碧想了想,叫过知雨:“你往梅家跑一趟,跟梅太太说,贤妃娘娘宣召,我有些惶恐,特特地请问一下梅姑娘,跟贤妃娘娘是怎么说的。免得到时娘娘问起,我有什么答对不周之处,不但惹娘娘不快,恐怕还会让娘娘误会梅姑娘言语不实。去瞧着,捡梅大儒在家的时候去。”
这个,知雨倒是一下子就领会了:“大奶奶是觉得,这梅家姑娘在弄鬼?”
许碧叹了口气:“说起来她不该才是。又或者她只是一时好玩说漏了嘴,甚至是只想在贤妃面前为我表功,但这样动不动的就宣我进宫,对咱家也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她现在怀孕了,更得小心。
梅大儒是天色将黑的时候才到了家,他才进门,就听说沈家来人了。来的既是个丫鬟,自是去见梅太太的,不过因是沈家人,梅大儒还是问了一句:“沈家来人做什么?”
梅太太犹豫了一下:“也没什么,不过是贤妃娘娘生辰,也邀了沈家大奶奶入宫。”
只是她这一犹豫,梅大儒就已经发觉了不对:“沈少夫人入宫,为何要叫人先来咱们家?”
梅太太支吾了两声,只得说了实话。她本不是个会说谎的,更何况在丈夫面前,她总是有些不敢乱说话,但还是给女儿解释了两句:“……婳儿也是觉得沈大奶奶有本事,才在贤妃娘娘面前提了提,谁知贤妃娘娘就想见见沈大奶奶……”
梅大儒眉头就皱了起来:“把婳儿叫来。”事情绝不像是妻子说的这么简单。沈大奶奶上回就已经被皇后召进宫一次了,梅贤妃又不是没见过她,哪里还为这种事专门再见见?再说了,沈大奶奶两次被宣召入宫,两次都是梅若婳的原因,人家现在叫人登门,其实就是在委婉地表达不满了。
梅若婳听说沈家来人的时候就已经有所准备了,被父亲一问,就露出一点委屈:“女儿是觉得,这桩案子多亏了沈大奶奶才能告破,可是外头都没人提起——”
“胡闹!”梅大儒一拂袖子,“沈少夫人若想因此扬名,难道沈家人自己不会去说?如何要你多嘴?”何况一个妇人,因为闻到马匪身上的油腻味儿而觉得不对,这种话说出去,正派的人听了当然只会夸赞她细心,可若是有些心术不正的人听了,还不知要说出些什么话来。沈家小厮在顺天府衙门半句不提自家大奶奶的功劳,必也是因为这个。
梅太太忍不住为女儿辩护:“婳儿也是好心……”
“便是好心,反办了坏事,也算不得好心了。”梅大儒沉声道,“你说话之前,可想过沈少夫人愿不愿扬这名气?上次你自作主张,请皇后娘娘赏赐沈家,又宣沈少夫人进宫,就已是不妥。明明已经告诫过你,如何这次又在贤妃娘娘面前多嘴?谁教你如此妄言妄语的?”
梅若婳咬着嘴唇,眼圈一红:“女儿也只是提了一句,是贤妃娘娘执意要邀沈大奶奶——”
“你还要强辩!”梅大儒最恨儿女们做错了事还不肯承认,“若不是你多嘴,贤妃娘娘如何会宣沈少夫人进宫?”梅贤妃生辰,请的不是自己家人,就是她入宫前的闺中密友,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没沈家什么事。
而且梅大儒在江浙教授那大半年的倭语,有些事情便是不深究,他也能品出些滋味来。沈家与袁家有仇,宫里有袁太后有袁昭仪,沈少夫人当然不愿意进宫。若真是想进宫,凭沈家与皇帝的关系,还用得着梅若婳从中牵线不成?
梅太太看女儿泪光盈盈的样子忍不住心疼:“老爷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都是被你宠坏了!”梅大儒满心不悦。他带着两个大儿子出外游历,回来却发现留在家中的一双小儿女颇多毛病。小儿子恃才傲物,张扬不留余地;小女儿更是屡犯口舌,且教之不改。更糟糕的是,这一对小儿女,竟丝毫不觉自己有错!
梅太太不由得也委屈起来。幼子十五岁就中了解元,整个京城都在夸赞。女儿也是极得皇后娘娘喜欢,时常被召进宫说话的。这样的儿女,换了谁家不是欢天喜地,怎的到了丈夫嘴里,就成了被宠坏了,连做人的道理都不懂……
梅大儒沉声道:“自从上次召了沈少夫人入宫之后,皇后娘娘可曾再宣婳儿入宫?”
梅太太道:“年下,娘娘忙呢……”虽这么说,心下却也不禁算了算,立时便发现,自从那次之后,皇后还真不曾再单独宣过梅若婳入宫陪她说话。便有入宫,也是年节之时宣召外命妇一起的,跟之前皇后时常宣召比一比,确实差距颇大。
“难不成,难不成是沈大奶奶在皇后面前说了什么?”
梅大儒脸色更沉了:“难怪你把辰儿和婳儿都教导成这般模样……”出了什么事,立刻先疑心别人,却不知检讨自己,“告诉你,那是皇后娘娘嫌婳儿多嘴不知分寸!此次之后,只怕娘娘再也不会宣召她入宫了。”
“为,为什么?”梅太太有点慌了。她还打算悄悄求皇后给梅若婳做媒挑亲事呢。
“她能将别人家事当做闲话随口乱说,难道就不会把宫里娘娘的事说出去吗?”梅大儒阴沉着脸,“私泄禁中语,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
梅太太被吓住了。私泄禁中语,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罪名可大可小,往小里说,不过就是说几句闲话,甚至有些时候,宫里还是刻意让人往外传递消息呢;可往大里说,宫中一切都是禁秘,哪怕传一句话,也是有罪的。
“婳儿,婳儿不会的……这点轻重,她还是知道的。”
梅大儒叹了口气:“可是倘若婳儿在娘娘那里落下了多口舌的印象,倘若日后真有什么消息泄露出去,你说娘娘会不会疑心婳儿呢?”
梅太太终于无话可说了:“那,那怎么办?”
梅大儒转头看了一眼梅若婳:“你究竟为什么总在宫中谈论沈少夫人之事?”便是犯口舌,也没有只捡着一个人犯的。何况梅大儒自己也觉得,从平日里看来,女儿并不像是那等长舌妇,如今一来,她两次令宫中传召沈少夫人,就更为奇怪了。
梅若婳也被父亲刚才说的话吓住了。细想一想。皇后的确是不如从前那样亲近她了,难道,难道真是嫌她多嘴吗?可是,梅贤妃是喜欢她的,而梅贤妃有皇子,就是将来……
她正想着,猛然被梅大儒一问,顿时心里又是一紧,硬着头皮道:“父亲,女儿,女儿只是佩服沈少夫人。她行事与普通女子不同,甚至听说她还杀过倭人,实在是位奇女子。是以进宫之时,贤妃娘娘提起皇长子,女儿就想到了沈少夫人……”
梅大儒眉头皱得更紧:“沈家从未对外宣扬过沈少夫人杀过倭人,你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就这样胡说!”
“是沈少夫人的娘家妹妹说的……”梅若婳被父亲问得一阵心慌,勉强道,“这话是沈少夫人的贴身丫鬟回许家时说起的……”
“胡闹!”梅大儒有些恼火地道,“这些话,你也与贤妃娘娘说了?”
梅若婳低头不语。梅大儒一拍手边的几案:“这些日子你不要再进宫了!”
梅太太小声道:“既然是沈家的丫鬟自己说的,如何婳儿倒不能说了……”
梅大儒猛地提高了声音:“因丫鬟能做,婳儿也就去做?你视女儿与别人家丫鬟等同不成?”
梅太太哑口无言。梅若婳咬了咬嘴唇,低声道:“父亲,贤妃娘娘生辰,还让女儿入宫相陪……”
“报病!”梅大儒断然道,“这三个月,你在家中反省,不得出门!若是再不守规矩,就送你回岭南!”
梅贤妃的生辰是二月十五,本朝习俗,正是花朝节。
长春宫名符其实,宫里花木甚多,一年四季开花不断,这会儿开的正是早玉兰,有紫有白,虽然只是不多几株,但皆有数十年树龄,开起花来也是几十上百朵,甚是好看。
贤妃的生辰宴就设在玉兰花下,四周以锦缎为障,挡住还有点凉意的春风,只留下头顶明媚的阳光。
宫中有头有脸的嫔妃都来为贤妃贺生,还有几位外命妇,也热热闹闹开了好几席。
许碧的位置被安排在了苏阮旁边,这倒算是意外之喜了。
“听说前几天劫持吏部侍郎嫡孙的那伙马匪是被你发现方能擒获的。”苏阮低声道,“如今宫里都在传呢。”
“我知道。”许碧皱皱眉,也不好说什么,“宫里,可有什么说法?”
“目前倒是不曾听说,只是我总觉得这未必是件好事。”苏阮的肚子已经有六个月,不过她听了许碧的话,自三个月之后就每日都在院中走动,所以如今也并不怎么很胖,至少看起来比袁胜兰是结实些。
袁胜兰虽是江浙人,个子却不矮,骨架也比一般江南女子要大些,因此胖起来也就格外明显。
“袁昭仪怎么——发福了这许多……”而且袁胜兰明显是虚胖,简直有点水肿的意思了。
苏阮也低声道:“袁昭仪这一胎怀得不大好,这几个月都是躺在床上保胎的……”
“所以把皇长子送回永和宫了?”许瑶坐的地方离她们也不远,皇长子就在她身边坐着,正在吃奶糕。别说,这有亲娘照顾就是不大一样,皇长子看起来比从前好像还要活泼一点儿,一边吃东西一边还跟许瑶说话呢。
他也才一岁半,两只小手捧着奶糕,吃得满脸都是。说话口齿也不是很清楚,断断续续的,不仔细听还听不懂呢。但许瑶却是满脸笑容认真听着,全副心神都放在儿子身上,就连几步外的许碧也顾不得来打招呼了。
“嗯。”苏阮笑了一笑,下意识地把手抚在了自己小腹上。再过四个月,她的孩子也要出世了,是不是也会像皇长子这么可爱呢?
“姐姐的孩子,定然也是健康可爱的。”其实许碧现在看着皇长子也觉得特别可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贴着苏阮的耳朵小声说,“我也有孕了。”
“真的?”苏阮又惊又喜,见许碧用手指贴着唇轻轻嘘了一声,连忙放低声音,“可是,日子还浅?”
许碧笑着点头:“就是上元节那天诊出来的,如今这才两个多月呢。”
苏阮欢喜得不行:“这可真是太好了。”
许碧自己也高兴,但看苏阮眉开眼笑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笑道:“看姐姐高兴的,可别告诉别人。”
在旁边伺候的清商也笑道:“这些日子可有这么件喜事,别说美人高兴,奴婢都高兴得了不得呢。”
许碧不禁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苏阮原待不说的,可在许碧面前又憋不住话,叹道:“妹妹这样的大喜事,我真不该说些扫兴的话,只是我那位舅母送了信进来,说我表哥和我娘家那位二妹妹已经定亲,让我赏件东西添在聘礼里,这亲事也好看。”
许碧虽然猜测到林家当初就是为这亲事要见苏阮,却没想到林太太能写出这么封信来:“居然说已经定亲了?”
苏阮叹道:“若不是妹妹先给我透了消息,说不定我真就被糊弄过去了。若表哥定亲,我岂有不送点东西的?到时候舅母拿了这东西去与苏家说这亲事是我的意思,我如何说得清楚?”
她说到这里就有点心灰:“我入宫待选时,舅舅舅母还送了些东西来,我原当——唉!”原当还有舅甥情分在,谁知林太太竟这样欺瞒利用,“只是不知,这是舅母自己的意思,还是舅舅也……”
“不管是谁的意思,姐姐不理睬就是了。日后有了孩子,只跟着孩子过,不必管外头的事。”
苏阮苦笑道:“我自是不管的。不瞒妹妹说,自从知道我有了身孕,我家里就递了好几封信进来,为的什么,妹妹自然是知道的。”
她低低地道:“横竖我如今这位份,自己是养不得的,我倒盼着生个女孩儿,那时或许可求陛下开恩,允准我自己抚养。若是生了男孩儿——皇后娘娘,一直对我十分照顾……”
两人正低低说话,忽然听得有人惊呼了一声:“昭仪娘娘!”
这一声委实尖锐,惊得众人都抬头看过去,只见袁胜兰刚刚站起身来,身边的两个宫人一脸惊骇地看着她身后。许碧这个位置,往后倾了倾身正好也能看见,只见袁胜兰那件葱绿织金的裙子后头有一块污迹,看起来——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