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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碧从沈云殊手里接了私房的时候, 青霜正在紫电屋里发牢骚:“知晴那个贱蹄子!整日里把着屋门,生怕咱们往少爷跟前凑一凑似的……敢情不是个陪嫁的丫头, 分明是陪了条守门的狗过来!”
其实她是想说许碧把着沈云殊的,但还不敢说得这般直白,只得痛骂知晴:“也没见她做什么,拿着针线装样子罢了, 还要挑我的毛病!”
紫电手里的针连下错了几处,只得轻叹一声放下绣棚:“如今大少奶奶嫁进来, 有些事也与从前不同了, 你须是得仔细着,别落了人口实。”
从前这院子就跟没主人似的, 自然他们活计就少,做不做的也没人看见。可眼下有了主母, 她们虽说是沈夫人挑来伺候沈云殊的,可许碧嫁了进来, 她们就得连许碧一起伺候着。
“你也该给少奶奶做些针线才是。”她绣的这条腰带,可就是给许碧做的。
“我倒是要做, 可能近得前吗?”青霜愈发地恼怒起来, “我今日做的点心, 还不是给少奶奶的?可那贱蹄子, 根本就没让我进门!”
紫电不禁又叹了口气:“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么……”说什么给少奶奶的, 那还不是冲着沈云殊去的,难道谁还看不出来?
青霜胀红了脸,绞着帕子半天才道:“我不像你, 我那针线……”她本来针线做得就不好,沈夫人挑她上来,小半是因她有些厨艺,大半倒是因着她容貌娇艳。这一点她自己也知道,自然也就不曾在针线上下功夫。
“那就多多下厨,做些少奶奶爱吃的点心。”紫电又把绣棚拿起来,“总之我们用心伺候就好。”
青霜紧抿着嘴唇,半晌才道:“便是我们用心了,少奶奶也未必容得下。”
紫电心里一跳,一针就扎在自己手指上。她连忙挪开绣棚,将手指含在口中,含糊地道:“你这是什么话……”
青霜冷笑道:“难道我说错了?你难道不曾看见,自打少奶奶迁进正房,大白天的也跟少爷躲在屋里——”她终究是没忍住,“这会儿她分明是不能圆房,做什么还缠着少爷不放?”
“你小声些!”紫电急得想掩她的嘴,“被人听见,看不打你!”
青霜满眼的不忿,声音虽压低了,其中恨意却是明明白白的:“当初夫人叫我们来伺候大少爷,我们就是大少爷的人了,这谁不知道?少奶奶这副模样,分明就是容不下我们,再怎么讨好也没用!”
紫电心里也是一片苦涩,怔了片刻才苦笑道:“那又如何?”做丫鬟的,生死都握于人手,难道还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少奶奶不容人,她们也就只能忍着,不然还能怎样?
“不成!”青霜握紧拳头,“这么着不成!”
“不成你想怎么样?”紫电愕然,“别说你我了,就是夫人,也不能硬按着少奶奶。”
“怎么不能?”青霜眼睛一亮,“少爷都二十了,平常人家这个年纪都有子有女了,可少爷成亲晚不说,如今还不能圆房,自然得有人伺候他才行!就是老爷,不是还有香姨娘吗?”西北那边还罢了,自从来了江浙她们就听说,那高门大户里头,主母身子不方便的时候,都得给夫君安排人伺候,否则便是不贤惠。
听说,杭州知府家里便有好几个姨娘,都是董夫人安排的。董夫人的父亲是西南一带有名的大儒,家里出名的有规矩,整个杭州城的女眷们谈起董夫人,都说她贤良淑德,堪为典范呢。那董夫人一定是对的,若不如此做的女子,便是不贤惠!
紫电犹豫道:“这怕是不成……夫人能叫我们来伺候大少爷,可并不能——”并不能强着少奶奶给她们名份啊。若是真能如此,她们又何至于来伺候了沈云殊几年,都不曾……
青霜脸颊微红:“那时候少爷还未成亲啊。未娶妻自是不能先纳妾,可如今不同了。”
紫电垂头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少爷身上还有伤呢……”
“又不是现在就……”青霜红着脸推了她一下,“我们先去寻夫人说说……”
紫电犹豫不定,最终还是低声道:“我看算了吧,这种事如何说得出口……”
青霜被她连泼了几瓢凉水,不由得气恼起来,再也坐不下去,寒着脸道:“姐姐知羞,我是个不知羞的,也别坐在这里说话了,没得脏了你的耳朵!”甩手就往外走。谁知才出了门,就见小丫鬟芸草啪哒啪哒地从院子里跑过去。青霜正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扬声便道:“没规矩的东西,跑什么!紧赶着投胎不成?”
院里的小丫鬟们都怕青霜,芸草连忙站住脚,低头道:“少爷叫去香姨娘处,把账本子拿过来给少奶奶看。”
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青霜却是一听就懂了,顿时就是一怔:“香姨娘处的账册?”她知道那是什么,那可是少爷的私房啊。
芸草怯生生地瞅了她一眼,点头道:“是。少爷说让香姨娘教少奶奶管账,以后那些账都归少奶奶看了。”
都归少奶奶看,也就是说沈云殊所有的东西,都要交到许碧手里了。
青霜看着芸草跑远,只觉心里堵了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当初夫人提起冲喜的时候,瞧着老爷似乎并不太情愿的样子。后来少奶奶进门,连点嫁妆也无,不免又被下人们议论了一番,话语之中都有几分轻视之意。
可谁知道,沈云殊会如此看重她。先是迁进正房,接着就是把手上的私房都交了给她,而且日日腻在一起,竟不容别人近身!青霜明知道这些都是正室的权利,可仍旧觉得堵得难受。
她心烦意乱地走了一会儿,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正院嘉平居门口,守门的婆子见是大少爷院里的人,连忙堆了笑容道:“姑娘可是来向夫人回事的?”
青霜到了此时又有些畏缩,并不敢真去找了沈夫人说什么通房的事,犹豫了一下才道:“红罗姐姐可得空?我,我来找她说说话。”
她本来就是沈夫人挑出来的人,与红罗等人素来也亲近,守门婆子不以为意,自是将她放了进去。没半刻红罗就来了,将她带到自己房里,笑道:“夫人刚歇歇喝杯茶,我这才得闲,妹妹别怪我怠慢。这是怎么了,脸色可不大好,是身子不舒服?”
青霜这堵在心口的话忽然之间就如开了闸一般,不由自主地就都泄了出来,说到后头越发有些委屈:“……姐姐不知道,如今我和紫电连少爷眼前都到不了,大天白日的门都进不得,这,这可算什么呢!”
红罗叹道:“也确是委屈了你了。只是,你们院子里自是少奶奶做主,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青霜忍着羞道:“可夫人挑我们就是去伺候大少爷的,若是夫人发话……”
红罗摇头道:“夫人怎么好说这种话。你也知道,夫人毕竟不是大少爷的亲娘,这说话做事都要有些顾忌……”
青霜又是失望又是不甘心:“那,那我们难道就……”就这么一年年地蹉跎下去?再过两三年,她就到了该配人的年纪了!
红罗眼珠一转,压低了声音:“傻妹妹,这种事你怎么找夫人,该找大少爷啊!夫人说话,何如大少爷说话管用呢?”
青霜急道:“就是大少爷——”就是大少爷不理她们,她才无计可施,只得来找夫人啊。
“我的傻妹妹哟!”红罗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大少爷从前常在军营,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自是——不知道你的好处……”
毕竟也是个没出嫁的女儿家,红罗说到这里自己脸上也是一红,轻咳了一声才续道:“如今少奶奶年纪小,少说一年无法圆房,你不趁着这会儿大少爷留在家中……倒来找夫人,可不是白费了日子?须知大少爷伤一好怕是又要回营里了,便是夫人发了话,少奶奶不能不允,只消拖上几日,待大少爷一走,你又能怎样?”
她一脸的推心置腹:“你也知道府里的规矩,当初香姨娘那是前头夫人故世的时候亲口说给老爷的人,也是生了大姑娘才抬做了姨娘。这若是没个一儿半女的,一辈子也就是个通房罢了。便是夫人开口,难道还能立刻就给你名份?倒不如大少爷自己开口,那便没人驳得回了。这说到底,你们院子里的事儿,还是大少爷说了算。”
“可,可大少爷整日在少奶奶房里……”若是大少爷肯与她亲近,她还急什么呀。
红罗叹道:“我方才不是说了,总得让少爷知道你的好处才是……少奶奶又不能跟大少爷圆房,那白日在房里,难道晚上也能在房里不成?”
青霜眼睛一亮:“晚上——大少爷倒是睡在书房里,可这,这合不合规矩……”这不就是要她自荐枕席吗?沈府可没有这样的事啊。
红罗将手一摊:“妹妹这么说,我可就不敢接话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妹妹这么守规矩,大少爷总会知道你的好处,妹妹就再等等吧。夫人那边怕是也要寻我了,我得先过去,等得闲了再去寻妹妹说话。”
青霜咬着嘴唇出去了。青罗从外头进来,随口对红罗道:“青霜怎么过来了?瞧那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我唤她都没听见,可是出了什么事?”
红罗抿嘴一笑:“没什么,不过是春日间心慌罢了。”
青罗没听明白:“心慌?可是要请郎中来用点药?”
“不用。”红罗笑得意味深长,“我有个方子专治这病,已与她了。”春心动了,这药还得自己找啊。
青罗瞧着她的笑容有点疑惑:“你与了她一个什么方子?”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红罗却不答了,只道:“说到方子,夫人这几日有些不自在,你倒把从前那个保养方儿拿出来,回头请郎中看看,该用就用起来。”
青罗叹道:“夫人不自在,还不就是因着家里这些事。老爷也是,一个借籍下场罢了,偏要让二少爷千里迢迢的回大同去考……路上这般远,咱们从西北过来的时候就累得很,夫人怎么舍得二少爷再吃一回苦。何况秀才考完了还有举人,难道到时候还要回去一趟不成?”
她说着,又指了指另一边的下房:“再就是紫罗这事儿,大少爷就这么把人捆走了,夫人脸上怎么过得去。偏生就咱们院子里出这没规矩的事儿……”别的院子里都是粗使的丫鬟和婆子有些不对,只沈夫人这里是大丫鬟出差错,可不是格外扎眼。
红罗笑了一笑:“也未必就咱们院子里有差错……”等到大少爷院子里也出差错的时候,倒要看看他如何处置。
青霜出了嘉平居没多远,一眼又看见了芸草。芸草一见她,连忙放慢脚步,把头也低了下去。青霜却是没心思再跟她说话,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院子,一头就扎进自己房里去了。
芸草如蒙大赦,连忙一溜烟地去了正房回话:“姨娘说今日把那些账册整一整,明日一起送过来。问少奶奶什么时候得闲,她来陪少奶奶看账。”
说是陪,其实就是来教许碧学着看账的。许碧心里明白,不由得叹道:“姨娘也太谦了。”
“姨娘一向如此。”沈云殊也轻轻叹了口气,“我亦劝过她,只是——”只是香姨娘看着温柔和顺,有些事上却十分固执。即便当面答应下来,后头仍旧我行我素。
“不过等你把账都接过来,姨娘也可以少操些心了。”沈云殊思忖着道,“云婷年纪已经不小,当初若不是为着想回京城,只怕在西北就把亲事定下了。如今这又调到杭州来,再拖下去就怕要耽搁了她。这事儿——”
他略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许碧:“夫人事多,只怕要你上上心了。”
许碧心知肚明。沈夫人不是事多忙不过来,而是不会对沈云婷这个庶女太过用心。若让沈夫人挑亲事,表面上自然会是光鲜的,但内里如何就未必好说。
“只是我不大认识杭州这边的人……”许碧当然也希望沈云婷能得一门好亲事,但这种事不知底细的,委实难挑。
沈云殊笑了笑:“又不是马上就要定下来。天气和暖,各家都要出来走动,你多走几家自然就认识了。何况——”他把声音压低,“父亲也看中了几家,只是我们只能见着那家子弟,后宅如何却是不知的……”
许碧立刻就明白了。如今这年头,成亲不但要看夫婿是否上进,还要看婆母小姑妯娌是否难缠,前者沈大将军可以为女儿把关,后者他却管不到了,毕竟他可不能跑到人家后宅去,看看女眷们究竟是一副什么心肠。
“这么说来,我的任务很重呢。”许碧笑吟吟地玩笑,“又要学管账,又要去相人,还要教大少爷东瀛话呢。”
她穿了件新做的春衫,茜红的颜色映着阳光,把一张白玉似的小脸也染上了一层浅绯色,越发显得眉目如画。唇角微微上翘,像个小小的红菱角一般,勾起了一个若隐若现的酒涡儿。沈云殊看着,自己也不由得露了笑意:“那少奶奶说说,可要什么酬谢呢?新头面还是新衣裳?”
许碧把嘴一撇:“等大少爷的私房都到了我手里,想做什么新衣裳,打什么新头面不成呢?”
“哎哟,原来我这竟是送羊入虎口呢。”沈云殊笑出了声,“只不知等我要用钱的时候,还有没有呢?”
“大少爷自然是有公中月例的。”许碧一脸正经,“难道月例竟不够不成?绝不能够的。”
沈云殊笑着摇头:“那少奶奶要什么呢?”
许碧转转眼睛,抿嘴一笑:“我现在还不曾想好。大少爷只别忘了答应过我的就行。等日后我做得好,大少爷记得兑现。”
沈云殊苦笑道:“我好像还不曾答应什么吧?”这怎么三句两句的,就成了他许下一个承诺了呢?
许碧笑嘻嘻地道:“若是大少爷赖账不给,其实我也没什么办法的。毕竟我一个小女子,可怜巴巴的,也无人作主……”
“好了好了……”沈云殊一脸无奈,“我岂敢赖账呢。”瞧她说得可怜,脸上却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真是古灵精怪的,教人看着就——就喜欢。
沈云殊自西北到江浙,见过的女子也不少了。西北女儿豪爽,却是太直了,不免有些失了文雅。江浙一带的女子倒是娴淑温雅,却又有些太规矩了。就是他自己家这两个妹妹,沈云婷被香姨娘教得规行矩步,且总有些郁郁,颇有点老气横秋的意思;沈云娇却又是被沈夫人宠坏了,说起话来动辄横冲直撞的,也都不似许碧这么俏皮。
真没想到那懦弱寡言名声在外的许二姑娘,居然如此有趣。沈云殊心里不由得再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算一算,许碧嫁进沈家也不过才一个月,类似的话他已经在心里说过两三回了。
他从小便知自己有个未婚妻子,听父亲说许家书香门第,心中一直构想的便是个端庄文雅,知书达礼的女子模样。待到听说许家以庶代嫡,沈夫人又做主将庶女娶进了门来,心里既是失望又有几分厌恶,若不是因为这场戏有了冲喜之举会更逼真,他真想干脆退了这门亲事才好。
之后宣城驿一劫,他去救人也不过是身为军将的本份,却未想到马车里会忽然扑出个敢于手刃敌寇的女子,那几滴溅在脸上的血鲜艳如同朱砂,于清晨的天光下竟有些惊心动魄的美丽。只不过……马上就被她像青蛙一样趴在车辕上的模样给冲淡了……
“大少爷笑什么?”许碧莫名其妙地问。这什么话都没说呢,沈云殊怎么自己笑起来了?
“咳——”沈云殊干咳一声,抹掉自己脸上的笑容,“没什么。只是想,让姨娘操劳了这些年,你快些学起来,也让她轻省轻省,多替婷儿操操心。”
“是了。”许碧拖长了声音,“大少爷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
“嗯?”沈云殊见她说到一半停下了,好奇地追问,“天天什么?”这话听着似乎总有点别扭。
“哦——”许碧眼珠一转,“我是说,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
沈云殊失笑:“敢情是怕我没念过几本书,听不懂吗?”
当然不是。你念过的书我大概多半都没念过,哪敢小瞧啊。许碧腹诽着,岔开话题:“说起来,这屋子是谁布置的?”
沈云殊不防她忽然说起这个话题来,随口道:“不知。大约是紫电青霜她们吧。怎的忽然说起这个,可是这些陈设不合你心意?”
“我是觉得略嫌琐碎了些——”不是你布置的就好。
沈云殊痛快地道:“你既不喜,重新布置过便好。”说起来他也觉得这屋子有些琐碎,只不过想着是许碧要住,女儿家大约就喜欢这些零碎的小东西,是以一直不曾说过什么。却原来许碧也不喜,那倒是最好不过了。
许碧顿时又露出了脸颊上的酒窝:“有大少爷的话,我可就改了。”
沈云殊看得手痒,很想去戳戳那个若隐若现的小涡儿,好容易才忍住了:“这院子都是你做主,一间屋子罢了,你想改就改,也不必非要打我的幌子。”怕是在娘家时一间屋子也由不得她做主,故而到了婆家更是不敢自专,事事都要先问过了。
沈云殊想着,心下不由得又有些恻然,放软了声音道:“你不必这般畏首畏尾的,这些事你自己做主就好。我近来也有事要时常出去,你难道每件事都要等我回来问过不成?”
许碧冲他一笑:“我知道了。大少爷要去哪儿?”她也好想出去,宅女的日子有点过不惯啊。
沈云殊终于没忍住,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戳了一下:“去办些琐事。晚上大约回来晚些,不必叫人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