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不行！”
郑明远如疯了一般大声呼喝，甚至还转过身子朝我的方向后退了一步：“十七叔祖你疯了吗！她是你的侄女，也是我的姑姑，郑家人怎么能对自家人动手？！”
我叹了口气，道：“明远，你过来吧，帮我按住你姑姑的伤口，人你就可以带走了。你带她赶紧离开这里。”
郑明远略一犹豫，但很快便朝我踏近了一步。
“不行！”郑潮一把又把他拉回了人群，怒声斥责道：“明远！我看你才是疯了！你莫要忘了你的身份！”
郑明远仍旧怒不可遏，大声道：“身份？我的身份告诉我，我郑家绝对不能这样眼睁睁的抛弃族中子弟！”
“罢了，明远你别动，让我来吧。”郑令明忽然冷冷的开了口，“我接了十三妹就立即离开这里，你也跟我走，我们找个清净的地方……”
“不用！”远处，一个雄壮的声音响起，然后便带着一阵清晰轻快的马蹄声飞快的赶到了人群的外围。一人滚鞍下马，一身铁叶子哗啦作响。“李先生，请把晴姑娘交给我吧。”来人一身甲胄，样貌有些粗豪，一脸的络腮胡子，看眉眼却似乎有些年轻。
这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我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人朝周围诸人简单的拱了拱手，肇郡三虎、卢二爷、马道长等人竟都肃着脸朝他欠身回礼。这人毫无畏惧的径直走到了我面前，看都没有看我身周傀儡伸出的刀剑。他伸手道：“李先生，在下是周参将麾下的佐军校尉隆西李凌。周将军的队伍就在外围，这些年随着卢将军扫荡妖邪，有绝对丰富的经验应付一切，无论是处理刀伤还是其他的异动。李先生若还有别的想法，周将军和在下也有信心都接下来。”
我望了一眼外围远处黑压压的队伍，又听到“隆西”二字，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李凌轻蔑一笑：“先生原来还是打算挟晴姑娘为人质么，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莫要拖累了晴姑娘的性命。”
我想起卢小姐托郑初晴给我送来的警告，心中委实难决，着实是有些不太相信周参将的部属，但又想这人既然出身隆西，想必多少对其他世家还是有些香火情的。那边郑明远又开始破口大骂：“李老实你这个禽兽、骗子、无耻混蛋……”
我最后看了一眼郑初晴惨白的俏脸，把心一横，伸手把人递给了李凌，并连声嘱咐道：“小心小心，伤口在这里……啊……”李凌倒也并无异动，而是规规矩矩分毫不差的按我的吩咐按住了郑初晴的脖子。我把手松开的那一瞬间，发现血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我心下一宽，退后两步，下意识便又唤了一句：“明远……”
我一开口便有些后悔，但见郑明远绷着脸飞快的和我对了一眼，然后又立即从李凌手里照葫芦画瓢接过了郑初晴，先是朝李凌道谢，然后又道：“李校尉，你的人在哪里，我也要跟着去。”李凌朝人群后面招了招手，不多时便见来了一伙兵士，簇拥着郑明远和郑初晴二人离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这里这么多人，只怕也只有郑明远是真心盼着她好，盼着她活。他愿意跟过去便好。郑潮却看上去很是不放心，转头也跟着去了。李泰提气大声道：“驱魔盟郑家不可无人！”
郑潮的声音远远的传来：“令明，听李四爷吩咐即可！”诸人顿时眼光都转向了郑令明。李泰哼了一声，也就不说话了。
郑令明淡淡的扫了一眼四周，然后一双眸子锁定住了我。她的眼神中如罩了一层迷雾，光线昏暗，我实在无法看出来里面有什么东西。她冷冷的抛出一番话：“我郑家与青云会之间仇深似海，可谓不共戴天。郑家便是只有我一人在此，也誓死驱妖除魔、还世清正！”
诸人均一齐呼喝，无数把兵刃纷纷出鞘。我身后的乡邻们却仿佛如感应到战意一般，也都持械上前一步。郑令明拔剑出鞘也没有停顿，径直越过身边的方进朝我攻了过来。诸人刀剑齐出，大声呼喝，我这边的傀儡们默不作声，但也纷纷接刃应战。场上顿时大乱，数十人战作一团。那边李禅也是一声大喝，挥剑直冲我而来。
我刚才才看了一场闹剧，郑初晴可以说是郑家这一代武者的翘楚，郑家甚至不愿放她外嫁。即便如此，郑初晴落入我手，郑潮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宁愿杀掉她也不愿意冒险接回她。风岐山上的惨变我也不知详情，也不知道郑潮这般杀伐果断，到底是不是针对郑初晴，毕竟她是出云龙郑渊的女儿。对于郑家来说，或许只有郑明远才是最重要的吧。
这当口我正胡乱想着心事，却没想到郑令明一介女流，这般低微的功夫，竟然也敢带头冲锋，一时间都忘了应该怎么对付她。好在李禅功力不凡，后发而先至，他的长剑转瞬间便到了眼前，我连忙举剑格挡，并避开了郑令明的突击。
几合过后，李禅剑法精湛，但看上去似乎步法有些虚浮。郑令明则招招搏命，全是进招，破绽露的极大，我瞧得清楚却有些迟疑。那边李禅连续攻了数剑，我借着二人身法没有默契尽数避过。李禅哇哇大叫：“你这丫头干嘛这么拼命，你且先下去歇着，莫要挡了老夫的剑！”
郑令明却一言不发，恶狠狠的盯着我，势若疯虎。我一剑格住她，她不及抽剑直接又伸出左掌朝我当胸拍来。我哭笑不得，只得伸出血迹斑斑的左手和她对了一掌：“你这个疯婆娘，老子不娶你是为你好！你搁这儿发什么神……呃？”
我忽然觉得左手中多了一物，只不过因为左手因为有伤被包了布条一时没感觉出来是什么。再等我回过神来，只见郑令明眼神中闪过一丝冷意，随即忽的后仰喷出一口鲜血。那边李禅吃了一惊，似乎也发了狠。我避过他一招看上去狠辣却破绽不小的进招，猛然间福至心灵。
“李九小心！”卢二爷的声音随着一把长剑力劈华山一般从天而降。我伸出一腿，李禅被我一绊，顿时失去平衡，一头栽到了我身后。我横剑咬牙，单举右手硬接了卢二那一剑，只觉一股汹涌残暴的内力从剑上传来。我好似胸口被人砸了一锤似的，也是一口鲜血喷出。手上传来的劲力再也生扛不住，只好一边卸力后退，一边伸出左手一把拽住似乎已经受伤失控的郑令明的身体，一个后空翻退到了身后的傀儡群之中。
“都给我住手！”我顾不上胸口的血气翻腾，一手搂住了郑令明的脖子，另一手勉力把剑架在了地上的李禅的肩膀上。
“大伙儿都住手！”李凌厉声大喝，双方的金铁之声才又逐渐的停了下来。
“明姑娘！”
“老九！”
“李老实你快放了他们！”人群中顿时呼喝了起来，李泰惊怒交加的上前一步，却被身后的李谦又拉了回去。
我歪头在领口上擦了擦嘴角溢出的鲜血，低头瞧了瞧大腿上因为后退不及被划出的一道血痕，不由苦笑道：“卢二爷的剑法可真是不得了啊……”我看了地上的李禅一眼，他似乎摔得有些迷糊，我闻着空气里弥漫的酒味，不由皱眉道：“九爷，你这是喝了多少？”
那边李泰怒声道：“你喝那么多，我就说了让你别来……李老实，你待怎样！”
郑家已经没有其他人在场了，卢二爷仍旧提着剑，肃容道：“李老实，请你快放了明姑娘。”
我叹了口气，脑子里有些乱糟糟的。我刚才应对郑令明的一掌并没有出多少内力，我也没多少内力可以出，她却吐血受伤。这种套路可不是寻常人都能使，分明是极高明的内功，是她暗运内力自己伤了自己。这个女人看来根本不是菜比郑令明，而是一直藏锋的郑令昭。她如今眼神迷离，半靠在我左臂上，看上去伤的不轻。她给我的东西我也没来得及细看，刚才借着抬手搂人的功夫瞟了一眼，圆溜溜黑漆漆，似乎是一颗药丸。
郑令昭郑令明姐妹虽然向来对我都是冷面冷言冷语，但似乎一直以来都对我还不错？我想起郑令昭雨夜中对我的提醒，深夜密林中还一起阻击过傀儡妖人韩飞羽，郑令明更是亲自上门下跪求娶。我们好似没什么交情，接触也不太愉快，但今日这等绝境之中，竟然还能为我做到这个地步。虽然我猜不到药丸到底是做什么的，也想不明白她的目的，但心中仍旧忍不住涌过一道暖流。
只是……这会儿我自觉伤势有些沉重，郑令昭半瘫的身子在我手上便着实成了一样负担，我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又忍不住腹诽：“妹子不是哥嫌你重啊……但你这是要做戏给谁看哇？”
不过我马上便知道她是演给谁看了。李凌紧紧的握着手里的刀，声音都似乎有些颤抖：“明姑娘！明姑娘！你怎么样了？”
我在李禅身上补了两指，封住了他手足的要穴，他便趴在地上不再扭动了。郑令昭我略一犹豫，还是把她平放在了地上。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大声道：“诸位，李某既不是青云会的人，也不是傀儡妖人！”
诸人都喝骂起来，李泰更是气急败坏：“你还死不承认，那你抓我九弟和郑姑娘做什么！”
我苦笑道：“我若不抓，只怕诸位不肯听我说话。诸位也放心好了，这二位和我多少也有点交情……”
“你这个傀儡妖人早就已经丧心病狂灭绝人性！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李泰指着我的鼻子喝骂，“你身后这些傀儡都是你从前的邻居吧，他们尚且都逃不过你魔掌，有交情又有什么用！你快放了我九弟和郑姑娘，老夫赏你一个痛快！”
李凌却似乎冷静了下来，冷冷道：“李四爷，明镜坊的这些傀儡是不是李老实弄出来的，倒也不好说。有些人可能就是天生邪恶……”
李泰一愣，我也眼睛眯了起来，冷冷的看着李凌没有接话。
李凌挥了挥手止住了场上的喧闹，然后道：“早些时日卢将军还在的时候，周将军就曾跟卢将军说过，樊阳城傀儡作乱，每次都有你李老实在场。唯独将军府流血之夜你却不知去向。第二天却差人说在城外西南的一个林子挖出了大量不明的尸体。你当时带了明镜坊的林氏过去，其实是想挖出这个人的尸体吧？”李凌把刀锋一扬，正指向在我身侧持棍戒备的林骁。
我眉头皱了起来，道：“你一直派了人在盯着我？”
李凌冷笑道：“林骁江湖匪号“虎啸山林”，是青云会的护法长老。将军大人花费了不少功夫和心血才把他拿住，一直关押在将军府准备押解上京。将军府流血之夜，林骁趁乱逃离了将军府。将军大人要分心抵御来袭的傀儡，只好派了一众后辈子弟去寻找，郑家晴姑娘重创于他但并没有把他带回来，林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周将军原本也没想过要盯着你，只不过连夜派了在下去那个林子搜了一遍，根本就只找到了林骁的尸体。第二天却有人带了消息给官府，说发现了大量不明的尸体。周将军留了心让在下一查，才知道是你带了明镜坊的林氏去了那个林子。”
我吃了一惊，原来林骁当夜就被周参将派李凌给挖走了，那其他的尸体就是傀儡妖人在周参将搜查之后埋的。最关键的是，林骁的尸体既然被周参将挖走，那现在林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凌续道：“林骁的尸体在下带回了将军府，将军大人和崔夫人还有周将军等好几个将军府的将官都看过了，确实是死了。将军大人因为傀儡作乱一事被卢家和县衙联合一起拘住了，崔夫人便让人把林骁的尸体送到了正元庄停放收敛……”
“啊！”我有些恍然，苦笑道：“刚好李某前几天去过正元庄，所以这事定然就是我做的咯？”
“不然呢？”
“当然不是我。”我转头看了一眼周边，乡邻们大约还剩下一半人，有几个年纪小一些的都没有回来，我不由的心中一痛。“李校尉，还有诸位江湖豪杰，不管各位信不信，李某还是要再说一遍。李某从来都不是青云会的人，更不是什么傀儡妖人，真正的傀儡妖人另有其人，就是这个莱山派的方进！”
“胡说八道！”方进刚才和卢二合战林骁，林骁本就武功高强，加上不畏刀剑，一时倒也顶住了二人的攻势。在卢二抽身攻我时，方进也拖住了林骁没有让他回救。他这般表现自然是被不少人看到了心里，我这话一出，不少人当即便反驳斥骂于我。
方进也拉下了脸，一双眸子阴恻恻的，冷声道：“李老实，莫要以为我莱山派只是小门小派就可以让你随意污蔑。我莱山派虽小，武功也不高，江湖上知道的人可能也不多，但我派自祖师爷“风雨如晦”叶青峰建派七十年以来，门下从无江湖败类！”方进越说越是激动，说到最后几个字竟然已经咬牙切齿，脚下也开始有些摇晃。他话音刚落，便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喷出一口血，竟然就此倒地晕过去了。
李泰一个箭步上前扶起了方进，一边打量他胸前鲜血淋漓的伤口，一边摸了摸他的脉搏，然后皱眉道：“这位方兄弟……失血过多晕过去了。嘿，好厉害的一剑。”
马道长也道：“这位小兄弟在我们来之前便在此了，应该是和晴姑娘一起拖住了这个魔头，只可惜二人均被这个魔头重伤，晴姑娘还被擒住了……现在明姑娘也重蹈覆辙，唉……”
我默然无语。李凌又朝远处招了招手，不一会儿就又来了几个兵士，把方进也抬下去了。李凌冷哼一声，道：“李老实，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李凌的意思很明显，方进无论是不是傀儡妖人，都已经被他的人控制住了。我再拿方进说事也没有意义。更何况周边有不少老江湖，都知道莱山派到底是个什么门派，纷纷出言相和。人群里还有人大声道：“李校尉，诸位！这个魔头无可抵赖，早就只剩下一口气了，咱们还跟这个魔头废什么话！咱们一拥而上，他来不及伤害李九爷和郑姑娘的！先把他拿下了，再细细审问也不迟啊！”这话虽说是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但顿时竟也有不少人大声附和，只是四下为首的几个人却无一出声。
李凌也似乎没听到一般，继续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认么？在下既查到了林氏随同你去挖尸体，自然也就查到了林氏和林骁的兄妹关系。再顺藤摸瓜，查出明镜坊共有五房人，均出自青云会！九年前一起搬来此地的，为首的就是你师父也就是本地县学的长青先生。而这个长青先生当年在江湖时还有一个外号，唤做“破空神剑”！”
诸人大哗，看来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此事，似乎就只有李泰李谦郑令明等几个人面色不变，连李禅和卢二也是一脸惊讶。地上趴着的李禅也抬头道：“李老实，你师父真是破空神剑常守一？怪不得你剑法如此了得！原来如此啊……”
我苦笑着拱了拱手，道：“李某从前根本不知道我师长青先生的真实身份，他也从来没有教过我武功……”
李泰冷冷道：“呵，原来全部都是青云会的妖人，怪不得这就叫做天生邪恶……”
李凌继续道：“众所周知，曾经风头一时无两的青云会是由一对男女所建立，会首也一直都是这两人。女会首“凤舞九天”李衔云，已经于天佑三年在风岐山伏诛殒命。男会首“破空神剑”常守一则多年下落不明。如今查清，这个魔头一直潜伏在樊阳，已有近十年之久……”
“我师父早就脱离青云会了，带着一些同样脱离的旧部在樊阳隐居罢了。”我说的分明都是实话，听上去却软绵绵的毫无说服力，怎么都像勉强的开脱，“在下年轻，从来没有听说过此事，但在下相信诸位也都没听说过。当时青云会可谓如日中天，你现在却说当时他们已经分裂了？”
“那又如何？”诸人喧哗起来，却分明都不信我的说辞。“无论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总归是青云会首的徒弟。”
封建时代，连坐乃是极普遍之事。我师父既然是青云会首，若要倒霉，肯定少不了我这一份。我有些无奈，只觉得再辩下去也是无用。无论是我想开脱自己不是青云会中人的身份，还是想开脱青云会与傀儡无关，都根本没有证据。林氏和林骁又或者是黎叔和其他人就算知道一些东西，如今也都变成了不能说话的傀儡，还都齐刷刷的站在了我的身后。
李凌又道：“李老实，你手里的剑，就是当年李衔云的佩剑“红妆”罢。诛灭青云会郑家出了大力，这剑便一直都留在郑家。你夺过郑家的家传神剑万钧，归还之后，郑家便把这把红妆给了郑十三姑娘，这把曾经的“青云圣剑”，如今又被你夺回去了。”
红妆剑是郑初晴借给我的，和青云会的渊源我也是知道的。这剑如今又落在我手上，真让人不由感叹造化弄人，命运有时就是如此让人倍感苦涩。我也不想，也无法再多辩解什么了。
“那还有一把“青云圣剑”呢？你师父常守一的佩剑何在？”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又躁动了起来，目光和指点都逐渐从我的身上转移到了我的背后。
听到这些，我不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我把红妆插在地上，然后慢吞吞的从身后解下了那把一直都跟着我，一直都藏在布条包裹之下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