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翊君见我没有回话,便换了个话题道:“老爷还有什么亲友街坊?不就是今晚的这些客人么?”
我思忖片刻,道:“明镜坊是我和凤凰出身之处,这些年来对我俩照顾颇多。我看要不要回明镜坊请老街坊们吃一顿,再去祭拜一下师父……”
她道:“老爷只是纳妾,倒也没必要大张旗鼓宴请宾客,没得让人笑话……”
我笑道:“我纳了这么漂亮的大家闺秀,还不让我显摆显摆?”她白了我一眼没有接话。我沉思道:“数年前,我十几岁时生过一场大病,昏迷了许久,据说凶险异常,几乎送掉了半条命。我师父身体不太好,照顾不过来,街坊四邻便轮番过来照顾了我数十日,可以说这条命都是街坊们帮我捡回来的。”
她眼里满是动容,起身到了我身前,埋首在我怀里,轻轻的搂住了我。我顺手也抱住了她,续道:“我醒来之后从前的事情都忘了,或许他们从来就对我很好吧。后来他们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凤凰,都很好。我有时甚至觉得他们就是我的亲人。”
自我来到这个时空至今,已经有不少年头了。刚醒来时的惊恐和不适仍旧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师父对我不好也不差,他总是一副心神不属的模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街坊们对我倒是一直不错。我到了将军府之后,才知道原来街坊们是师父的旧部。我不知道他们是以什么心态看待我的,总归好就是好,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无论是看谁的面子。
后来有了凤凰,没了师父,他们对我对凤凰并没有打折扣。我一个年轻的单身男子抚养一个孩子自然是不易,但若没有街坊们的帮忙——尤其是左家和黎家,是不可能熬过这些岁月的。我前世不过是个天天坐在办公室画图的小工程师,没有本钱没有商业头脑也没有一张会忽悠的嘴,根本不懂如何在这个世界谋生。好在这具身躯自带外挂,有一身用不完的气力,才得以四处打工养活自己和凤凰。
如今……算是熬出头来了吧?房子有了,家产也有了,凤凰也大一些了,甚至小妾丫鬟都有了。可与之而来的是,神出鬼没的傀儡又出现了,江湖上的麻烦也有了,也不知道我走进将军府这一步,到底是祸是福?
我乱糟糟的想着旧事,没成想怀中的佳人竟不知何时起开始低低的啜泣,肩膀也在不住的耸动。我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她怎么了。她没有抬头,只哽咽道:“老爷这些年也太不容易了。”
我不由觉得有些奇怪又有些好笑,她平日瞧着端肃大气,私底下也不过只是个爱哭的小女人罢了。我轻轻的拍了拍她,道:“这些年若没有凤凰陪着我,那才是真的不易。当年我第一次抱着她的时候,也不知道她才出生几天,估摸是还没出月子,感觉还没一把剑重。后来带她见了师父,师父当时已经快不行了,问我愿不愿意养这个孩子。我满心都被这个孩子给吸引过去了,自然是毫不犹豫的应了。”这些年生活艰辛确实不易,但我并没觉得多难捱,寂寞才是蚀心跗骨一般的苦楚,若没养着凤凰,我可能早就熬不过去了。
她没有抬头,低声问道:“凤凰的母亲哪里去了?”
“自然是没了。”我叹了口气,并不想多聊这个话题,“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挺能哭的,怪不得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连你都不例外。”
她渐渐止住了哭声,从我怀中抬起头来,情绪仍旧有些低落,道:“又要重新上妆了。”她自行去净了脸,重新坐在了梳妆台前,发了一会儿愣,又对我道:“老爷,我以后会好好伺候你的。”
我原以为她跟着我只是为了让我帮她倒腾她说的那桩与傀儡相关的谋反案,今日看来她却满心想着怎么跟我过好日子。不过话说回来,自从我拒绝了她此事后,她也再也没有提及过这个。我有些猜不透,但她眼下这份有些莫名的伤感却和对我的温柔姿态让我很是满意。
门外传来夏烟轻轻的叫唤声,说是晚宴已经准备好了,客人们也都到齐了,问我什么时候开始。我让她进了房间,笑道:“我去换件衣服就同你一起过去。”
夏烟朝我身上扫了一眼,我想起今早她送来的袍子,正想开口解释,她却笑着说要帮我更衣。到了内室,我还是笑着说道:“你给我的新袍子被我不小心弄脏了……”
夏烟瞧着我的胸口的湿痕,笑道:“奴婢明白,老爷辛苦了。”
我有些无语,从昨晚到今天一直在应付各种女人,动不动就水漫金山,哭的我头都大了。夏烟算是最省心的一个了,居然也会不着痕迹的调侃我。我叹了口气,任由她帮我更衣,苦着脸道:“老爷我想辛苦的不是这种事啊……”
夏烟并无不快,反而看上去有些开心。她笑道:“老爷和君小姐感情这般好,过不了多久家里可能就要添小少爷了……”
我楞了一下,笑骂道:“死丫头,胡说八道。”
夏烟却忽然一下变得脸红红的,低声道:“凤凰小姐也同意的,她说老爷年龄也不小了,换一般人家早就有子嗣了。她说她年纪还小,希望我们能早些给老爷开枝散叶……”
我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到“开枝散叶”这个词了,脑子里都是嗡嗡的。夏烟贴近了我,低声道:“老爷,奴婢不会跟小姐和君小姐抢的,您、您以后给奴婢一个孩子就好……”
昏黄的日光之下,一个温婉可人的小美人而低眉顺眼含羞带怯的跟你求子,本来这是多么让男人内心膨胀的一个情景啊。可是我却被这事气的面如锅底,浑身发抖。我说怎么今天崔翊君和夏烟一个个的都跟开了窍发了情似的,原来源头竟在这里!一定又是那个左二!就是这个小娘们,不知道给凤凰灌输了多少封建腐朽的婚姻观念,不然我怎么可能教出这样的孩子!
夏烟被我的反应下了一跳,急忙抚我的胸口给我顺气。“真是一派胡言!你怎么也不劝着点?”话刚说出口我又有些懊悔,凤凰我都管不住,夏烟哪里敢管?我真是气糊涂了,怎能拿她撒气。
夏烟这回不光是脸红了,眼圈也红了,我瞧着简直惊骇万分,尼玛这几天到底是撞了什么鬼!果见夏烟垂泪道:“老爷可是嫌弃奴婢身份低微,不愿意给奴婢一个孩子?”
我他妈的是这个意思吗?!我气的一拍桌子,但斥责的话却卡在了嗓子眼。崔翊君听到声响,从外面从了进来:“怎么了这是?夏烟你怎么惹老爷不高兴了?”
夏烟不敢做声,只默默的低头落泪。崔翊君也拉下了脸,让夏烟先退下。我拍了拍脑门,勉强压了心头火气,挥手止住了二人。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凤凰年纪还太小,将来可能还会见到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未必没有比我更适合她的男人,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答应过要娶她。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女儿。她不懂事,你们总该要懂事的,不能总是瞎附和她。”我看着泪眼婆娑的夏烟,“她也好,你也好,我迟早都要……”
夏烟脸色大变,惊恐道:“老爷你还是想赶我走?”
妈的,还会抢答了!啊呸,不对,赶什么赶。我火气又有些压不住了:“我没说要赶你,我只是想……只是想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好了好了,你别哭了行不,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这话总没问题吧?”
我看着哭的抽噎难止的夏烟,真真是头大如斗。我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的搂了搂夏烟,摸了摸她的头,道:“莫要再哭了,我都答应你就是啦。客人们可都在等着我们呢……”
崔翊君皱了皱眉,道:“老爷你先去吧,夏烟妹妹我和她说说话儿,收拾好了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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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个时辰内,我几乎见证了所有和我熟悉的年轻女人的泪水。导致我在院子里遇到来催请我的郑初晴时,鬼使神差的跟她说了一句:“你今个可不准哭啊……”
郑初晴一脸莫名其妙,不过她见我脸色不佳,倒也没说什么。到了前堂,诸人都已经坐好了,凤凰和文炼、江浸月、怜影、左二坐了一桌,二位妈妈和胡伯万老头等人坐了一桌。凤凰很是不满道:“哥哥你怎么才来,我都快饿死了!”
我和郑初晴各自落了座,万老头便去招呼小冯上菜。文炼坐在我左边,凤凰却隔文炼了好几个空位,坐在了左二和江浸月中间,几乎坐倒我对面去了。我瞧她和左二两个神色亲密,面色更沉了几分。文炼则似乎松了一口气,估摸是满桌子女人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坐在我右边的是怜影,她凑过来问:“崔姐姐和夏烟姑娘哪里去了?”
我扫了一眼在坐在怜影右边看着凤凰微笑的江浸月,心中暗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坐法。不过我也不太讲究这个,笑道:“他们两个非要给我好好打扮一番,把家里的箱笼翻了个底朝天,眼下正在收拾,等会就来了,咱们先吃。”
凤凰则抱怨道:“哥哥你以前老说,吃饭不积极……”
我瞪了她一眼,打断道:“莫要胡说。”然后我便端了酒杯,起身环顾道:“李某本是明镜坊一教书先生之徒,身无所长,只勉强识得几个大字、会一点粗浅手艺。然而李某却三生有幸,能与诸位几乎同时入住光德坊。原本早就该宴请各位芳邻,实是因为李某太过懒惰失礼的缘故。”
江浸月浅笑举杯道:“公子客气了。”郑初晴则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我微微点头示意,然后续道:“李某虽然不才,但幸得卢将军青眼,将独子文炼托付与我。数月以来,家中孩童顽劣吵闹,李某学识浅薄调教无方,实在是叨扰诸位了。”
凤凰撅起了嘴,小声道:“说谁呢这是。”左二“噗嗤”笑出了声。
我没理她们,只摸了摸文炼的头,继续道:“如今这孩子即将远行,去他生母身边尽孝。李某虽然不舍,但也着实为他高兴。今日宴请诸位,一是给这孩子饯行,二也是为这些日子对诸位打搅的赔罪。”
另外一桌的两位妈妈和万老头都站起了身,一边行礼一边口称“先生辛苦”。文炼目泛泪花,紧紧的抓住了我的手,声音也哽咽了:“先生……”
江浸月连忙站起,笑道:“公子真是言重了。文炼少爷和凤凰小姐活泼可爱,斯文有礼,哪有打搅叨扰一说。倒是先生数次援手我等于水火之中,陌上芳菲上下都感激公子的恩情。”
诸人都站了起来,我也笑道:“今日桌上菜肴,有些并不太常见,让孩子们和冯兄弟颇费了点功夫,还请诸位赏脸一尝。圣人虽然说过,食不言。但李某向来粗鄙,并不讲究这个,便请诸位吃好喝好聊好。诸位,干!”
凤凰也兴奋了,大声叫道:“干!”诸人大笑。
崔翊君和夏烟又过了一会儿才姗姗来迟,夏烟脸色苍白,低着头不敢看我,下意识的就往崔妈妈那桌走去。崔翊君连忙一把拉住她,坐到了我这一桌来,在文炼身边的空位坐下了。怜影眼珠子一转,小声跟我道:“夏烟姑娘分明是哭过……先生把她怎么了?”
我夹了一口獐腿肉,瞟了她一眼,道:“怜影姑娘可会算命?最近老有女子在我面前挥泪如雨,你说我这算是命犯桃花,还是犯了什么凶星……”
我声音虽然不大,但这话一出顿时桌上人人侧目,怜影更是恨恨的剐了我一眼。唯有凤凰一脸懵逼,估摸是没听清,瞪着大眼睛道:“哥哥你说啥?算命?左二姐姐说给你算过了,说你……”左二急了,赶紧夹了枣塞凤凰嘴里。夏烟吓了一跳:“小心噎着小姐!”连忙起身走了过去。
一通忙乱之后,凤凰把枣吐掉了,笑着说夏烟大惊小怪。夏烟有些尴尬的坐了回去,左二更是臊的满脸通红:“老实哥,我不是故意……我也不会算命……”
我压下不快,依旧笑道:“二妹妹打小没少喂凤凰吃东西,没事没事。”我看了一眼低头沮丧的夏烟,夹了一筷子肚丝到她碗里,笑道:“好了,都吃菜,吃菜!”
夏烟愣了一下,总算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声如蚊讷的道了谢,开始埋头吃菜。怜影又是一声轻笑。崔翊君则端了茶杯走到我面前道:“老爷辛苦了,文炼这孩子虽然跟着您的时间不算长,但举止有礼,言之有物,武功底子更是打得极是牢靠,这都是老爷的功劳。妾身便替我四姐姐敬老爷一杯。”
她分明是想给夏烟解围转移话题,我岂有不知?我笑着举杯,怜影却提声道:“且住!姐姐既是先生家眷,又是文炼少爷的长辈,怎能以茶代酒?”
崔翊君苦笑道:“妾身不会喝酒,老爷也是知道的,还请妹妹放过。”
怜影不信,道:“姐姐可是出自柏岭崔家。江湖上谁人不知,崔家无论男女皆是疆场英豪,岂有不会喝酒之理!”
我也笑道:“翊君确实不会喝酒,一喝就倒,你是不想让她好好吃饭了。”
怜影却笑道:“姐姐果然是先生心尖上的人儿,你们做戏不喝便不喝罢。”她眼珠子一转,“可我们若要给姐姐敬酒,姐姐喝还是不喝?”
崔翊君笑容不减,道:“如今妾身只是老爷的妾室,怎么当得起贵客敬酒呢?”
我把手一挥,大笑道:“今个酒桌之上只论交情,不论大小!翊君的酒,老子代她喝了!”
“老爷!”崔翊君皱着眉拉着我的胳膊,但我却瞧见了她眉间一闪而过的喜悦。
凤凰则拍手叫好,这傻丫头到底是不是我养大的?就知道起哄看热闹。怜影嘻嘻一笑,当即便端起酒杯,先要敬我这个主家。我二话不说,一饮而尽。她笑盈盈的,把我和她的杯子又斟满了,又端了起来,说要敬文炼。文炼倒也干脆,端起酒杯作势欲饮。我一把拉住他的手,道:“你还太小,跟凤凰喝一杯便是。”我转头冲着怜影道:“他才多大,你敬他作甚?”
怜影道:“方才可是先生自己说的,酒桌之上不论大小。”
我不由语塞,索性笑着接过了文炼的酒杯,道:“好好好。文炼的酒,我也代他喝了!”
干完这一杯,怜影又立即给我斟满酒杯,然后又端起了杯子看了一眼正在傻乐的凤凰。江浸月却忽然拉住了怜影,笑道:“哪有你这样敬酒的,分明就是想灌公子。”她忽然朝我粲然一笑,“——让我先来敬公子一杯,免得等下公子若让妹妹灌醉了,我就没法敬了。”
我一愣,随即大笑,喝酒,然后才道:“江姑娘竟也这般促狭。”
怜影笑着继续斟酒,道:“姐姐平日可是极少敬酒。不过姐姐也不用担心先生醉了,我可不是灌醉了就不管的人。”
崔翊君却有些急了,急忙凑到我耳边道:“老爷,喝酒太急容易伤身。这二位可都是酒桌上的老江湖了——”
我摆手示意不妨,转过头去低声吩咐道:“谁若灌我,你就叫夏烟去敬她。”崔翊君顿悟,坐回位子去和夏烟咬耳朵去了。这边郑初晴反应却更是神妙,端起酒杯走到江浸月身边道:“江姐姐天人之姿,歌舞双绝,小妹钦慕已久——小妹敬姐姐一杯!”
郑初晴估摸平日也没怎么敬过酒,几句话说的干巴巴的,但策略却很是高明。果然刚喝完她也拿了酒坛给江浸月斟酒,续道:“卢将军有一千金,也就是文炼的姐姐,我的表妹,也非常的仰慕江姐姐,小妹便代卢表妹敬江姐姐一杯。”
江浸月倒也不扭捏,干脆的喝了酒。怜影斜睨着郑初晴,道:“郑小姐这酒敬的好没道理,嘴上说喜欢,平日可从来没见你和卢小姐来捧过场……”
这边夏烟终于也反应过来了,在崔翊君的指点之下,端了酒去敬怜影,怜影推脱不过,只得老老实实喝酒。场上诸女开始相互对敬,我看的好笑,稳坐钓鱼台,着实好好的吃了一会儿菜。凤凰愈加兴奋,也端了酒杯说要敬文炼。我笑道:“你是长辈,怎么能先敬晚辈?让文炼给你敬酒好了,哈哈。”
文炼也觉好笑,便依言端了酒杯敬凤凰。两个孩子喝酒,我就没管,由着他们嘻嘻哈哈的各自喝了一杯,然后转头吩咐崔翊君,若两个孩子还要喝,就把酒给我换成酸梅汤。这边郑初晴和夏烟越战越勇,夏烟能喝酒我是知道的,郑初晴这般能喝倒是有些意外。怜影终于顾不上盯着我了,帮着江浸月挡酒辞饮。怜影嘴皮子利落,郑初晴话虽少但也颇为犀利,夏烟嘴笨但崔翊君可不是吃干饭的。场上顿时群雌粥粥,江浸月倒是和我一样,面带微笑看着诸女乱战,推脱不过了,便干脆利落的喝酒,然后再由着她们继续扯皮。
相比之下,崔妈妈那边那桌便安静得多了,喝酒劝酒之声也小得多。文炼跟左二换了位置,两孩子喝酒还带划拳,玩的不亦乐乎。左二既然坐倒了我身边,我便端了酒杯要敬她,道:“从前我在外做活,凤凰便丢在你家,二妹妹和大娘都没少替我照看凤凰,做哥哥的心里着实感激……”
左二慌忙端起了杯子,道:“老实哥这话就见外了,凤凰打小就和我亲,我便当她是亲妹妹一般,我娘也当她是自己的闺女。老实哥也没少帮我们家的忙,大伙儿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感不感激的。”
我和左二各自把酒喝了。我笑着她和又叙了一会儿旧,说起我从前教过她识字的一些趣事。左二忽道:“从前就觉得老实哥学问好,却不知道武功也这般出众。不知道老实哥可还愿意教我识字和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