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涩一笑,轻轻的抚着她的秀发,并没有接话。凤凰又道:“哥哥,那个魏娘子,你其实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杀她,是不是?”
“当然没有。”我回想了一下我当时的心境和情绪,和那一闪而逝的杀意,“魏氏前面说的东西,我甚至都没生气,只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动机和做法都能理解。后来听到她在我们的饮食里做了手脚,心思着实是歹毒,我这才愤怒了起来。如果当时卢掌柜因为孩子的事妥协,和她同流合污,我说不定真的一气之下,把他们都废了。
“不过琴姑娘后面说的那些东西——毕竟你也知道,文炼的母亲崔夫人又有了身孕,所以魏氏有孕也并没有什么问题。琴姑娘或许根本也不知道崔夫人有孕,又或许就是在故意挑拨,但弄巧成拙,反而试出了卢掌柜两口子的真情,我气也逐渐消了。”
“琴姑娘骂我的话也有道理,杀人灭口确实是对咱们最有利的选项。不过她自己也忘了,若我真要杀人灭口,她我也得一起杀了。我从来都不可能成为这样一个手下残忍无情的人,“杀人”也从来都是一个可怕而且危险的选项。我做不到,最起码眼下我做不到,也希望自己永远都不用做到。”
“你也要记住了哦,丫头。一个人啊,能力越大,能做到的事情就越大,事情越大,人命在其中就显得越渺小轻忽。比如咱们习武,武功越强,杀人就越是简单。那天在明镜坊,可以说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在我怒吼之后,所有敌人都失去了战斗力,我当时能把他们杀光吗?能的,起码杀光离我最近的这些武林人士一点问题都没有。可是我不能这么做,我虽然很愤怒,很绝望,但我还有理智,还有自己坚持的底线,我不能容忍自己变成一个屠夫。”
凤凰小声嘟嚷着:“你就算真变成了屠夫,我也不在乎。”
我轻轻的拍了一下她的额头,道:“在乎我就要听我的话哟。你习武应该比我要早,或许以后武功会比我更强,到时候全天下都没有你的敌手了,总不能想杀谁就杀谁。习武的意义一是强身健体,二是护佑自身和想保护的人。行侠仗义什么的,能做到那就更好啦,做不到也不要紧,只要没有仗着武艺为非作歹欺凌弱小也是好的。”
“好啦好啦,都听哥哥的啦。”凤凰撅起了嘴,“哥哥好啰嗦,以前文炼在的时候就天天念叨这些。我一辈子都跟在你身边,事事都由你拿主意不就好啦?”
我敲了她一个爆栗,佯怒道:“你平日里主意大的很,满脑子都是各种花招,各种胡闹,这会儿跟我说让我拿主意,你个小骗子!”
凤凰捂着脑袋把脸埋进了我的怀里,闷声道:“我胡闹的都是小事呀,大事我都听你的嘛,我还不够乖吗?”
我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就说啊,当一个人能力太大的时候,人命也就变成小事啦。可别跟我打马虎眼,这些话可都给我记住了。”
凤凰没有抬头,只闷闷的应了声。小孩子听大道理,一知半解的,多半是不懂的,或许还会嫌我啰嗦,等再大一些就好了。只是我想着眼下的境遇和缥缈的未来,心里也不禁茫然了起来。
又过了良久,凤凰忽然轻声的道:“哥哥,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可是你自己也别忘了你说过什么,你放过了背主的魏氏,又告诉我要重视人命。那如果你以后再遇到崔姐姐……要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哟。”
“……”我不由语塞。
说实话自从在明镜坊听到崔翊君反叛的消息,我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认定是对方的离间之计,目的是扰乱我的心神。随着事情逐渐变化,证据也越来越多,心中的愤怒就如燎原之火,从一点点的火光和烟尘,到最后爆发席卷吞噬了我的所有理智。反倒是我怒声长啸之后,心中的狂暴才逐渐消弭平息。
后来再从凤凰口中听到她的具体行为之后,既是心惊又是后怕,自责和愧疚反而压过了心中的愤恨。终究是我自己所托非人,沉溺于她的美色与温柔攻势之中。若无江浸月的托底,我几乎可以说是一败涂地。我自己败亡身死无知无觉倒也罢了,可谓一死百了。但我既搏命归来,若是看到凤凰失踪,夏烟、怜影皆横尸于她剑下的局面,我不知道我还能留存多少理智,会不会真的变成一个屠夫?一个被仇恨和愤怒所控制的行尸走肉?这样的局面哪怕只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也会让我不寒而栗起来。
“丫头……你不恨她么?”我没办法回答凤凰的问题,只好先问问她。
“我不知道。”凤凰的回答和我一样的茫然,“我看到她打伤夏烟姐姐,还拿剑捅怜影姐姐的时候,真的吓死了,也恨死了。”
“可是她始终没有伤害过我。事情过了之后,我又老想起她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对我和文炼有多好。郑姐姐对我们也很好,但郑姐姐话少一些,也冷一些,更像一个老师。怜影姐姐嘻嘻哈哈的,老喜欢和我斗嘴打赌,和她在一起总是玩的很开心。我有时感觉她跟我和文炼一样,是个小孩子。”
“只有崔姐姐,她真的好温柔,好耐心啊。我有偷看到过文炼找她哭鼻子,她搂着文炼,微笑着在他耳边一直在小声的说些什么,文炼看着她的眼神很不一样。我老在想,是不是文炼就是这样看他娘亲的。哥哥,我打小就没有娘亲,娘亲的感觉是不是就是崔姐姐那个样子的?”
我忍不住深深的叹息,原来凤凰的感觉和我一样,在崔翊君身上感受到了女性最柔美的一面,她觉得崔翊君像母亲,我觉得崔翊君像妻子。可是……为什么事情就到了这样的局面呢?她对待我们的都是虚情假意么?无论如何我总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心中甚至还隐隐有一个藏得极深的声音似乎在告诉我:至少她不是因为男女之情背叛我的。
我又叹了口气,不想再在崔翊君的话题上再纠结下去,道:“那……夏烟和江浸月呢,你是怎么看待她们的?”
“夏烟姐姐?”凤凰似乎有些奇怪这个问题,“夏烟姐姐就是我的丫鬟呀,算是我最亲近的人吧,和哥哥一样。嗯,好像也不太一样,夏烟姐姐可没你那么啰嗦……”
这个答案让我有些无语,夏烟平日对自己的定位真是拿捏得太准了。家里只有我凤凰和她三个人的时间比较短,也就不提了。自从崔妈妈一行人来了之后,我希望她能支棱起来,把自己当女管家,当我半个家。实际上她却还是只围着我和凤凰转,崔妈妈一行人分工明确职能也清楚,夏烟的管家作用便非常的有限。
再等后面崔翊君来了,她更是死死的把自己钉在了凤凰的丫鬟位置上了,也任由着我对她的冷落,不争不抢的。然而在最关键的时刻,却又是她第一时间发现了崔翊君的行为不轨,并以命相搏,给凤凰、怜影和后续的挣扎争取到了生机。她完全的、忠实的执行了自己一个丫鬟的使命和作用。她想要的,从头到尾也只有一个要求,就是留在我和凤凰的身边。纯粹简单的让我愧疚,让我心痛。
凤凰虽然是我一手养大,但成长的过程并不单一,所以她对于丫鬟的看法很显然会比我更符合这个时代。不过她既然也能认识到夏烟是最亲近的家人也就足够了,我也只能简单的叮嘱她对夏烟好一点。凤凰听了我的嘱咐却有些困惑,反问道:“哥哥在说什么,我难道对夏烟姐姐不够好么?”
我一时竟无言以对,是啊,夏烟平日里和我们同吃同住,虽然没有额外给她发月例,但家里的银钱也全部在她手上,我压根就没怎么管过账。月例的事我也曾提过一回,她当即便眼泪汪汪的跪下了,说我不把她当自己人,她早就没有家人了,还要私财做什么。她想要的我从来都是知道的。对她不够好的一直都是我啊……
凤凰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反倒是比我更快的进入了问题的的下半段:“江姐姐……哥哥,我有句话说了你可别吃醋啊。”
“啊?你说好了,我吃醋做什么?”我从思绪中醒来,对凤凰这句话感到奇怪。
“我有时老有一种感觉……”凤凰的情绪有些古怪,语气也变得迟疑了起来,“我觉得江姐姐好像就是我的亲姐姐一般……”
“什么!”我大吃了一惊,一把把她从我怀里扯了出来,板板正正的盯住了她的眼睛,“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都说了让你别吃醋的,怎么还生上气了呢……”凤凰也有些意外于我的激烈反应,不满的嘀咕着,“我就是一种感觉嘛,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我捧着她的身子,在她的小脸蛋上来来回回扫了无数遍,再和心目中江浸月的样子对比了起来。一会儿觉得有些相像,一会儿又觉得并不相像。凤凰尚且年幼,五官并未长开,如洋娃娃一般精致漂亮,但和江浸月那如盛放的鲜花般的如画眉眼相比,着实是有些勉强。非要说像,也只能说她们两人都有一对小巧的梨涡。
我暗暗叹了口气,这个问题或许等凤凰再长大一些会更加的明显。我问凤凰道:“江小姐可有问过你什么,比如……你的年龄?”
凤凰想了想,道:“自然是有的,她第一天就问过几岁了,生辰是哪一天,我告诉她十二月二十八,马上快要七岁啦。有哪里不对么?其他姐姐也都问过我的,连左二姐姐都问过我。她真是傻掉了,每年过生日她都有陪我的,居然还问我这个。”
左二已经确定是傀儡师了,她的行为肯定代表的不是她自己,这个问题很可疑,但还是得以后找机会能问问她本人更好。凤凰却有些狐疑的看着我,道:“哥哥,你刚才不是生气,你、你紧张做什么?”
我收拾好了情绪,佯装失望道:“我是有些紧张,万一你真是江小姐的亲妹妹,那可就不是我师父的女儿了,难不成我和师父都被你这个小东西给骗了……”
凤凰却吓了一跳,猛地伸手抱紧了我:“你瞎说!我就是爹爹的女儿,你可别想不认账!”
我哭笑不得,连忙抚着她的头顶道:“傻丫头,我管你是谁的女儿呢,都把你养那么大了,还能不要你么。”
凤凰嘟嚷道:“我还以为你会喜欢的,大家可都说你喜欢江姐姐。如果江姐姐真是我亲姐姐就好了,到时候你就娶了我们姐妹俩……”
我不禁内心怦然,但面上却笑道:“哎哟,你比我还会想,到时候别人岂不会笑话我,辣手摧了姐妹花?”
凤凰也笑道:“哥哥真讨厌,这不应该是娥皇女英的故事么?”
一阵笑闹过后,我还是敛了容色,道:“我只是瞧着江小姐漂亮罢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仅此而已。喜欢什么的,你可不能在人前胡说哦。”
凤凰脸蛋上扬,道:“反正等我长大了肯定是我最漂亮。”她又钻进我怀里,过了会忽然幽幽的叹了口气:“哥哥,你最喜欢的其实是崔姐姐,是不是?”
我身子一僵,下意识想反驳,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口,也只叹了口气。凤凰却很认真的跟我说道:“哥哥,你这么念旧情,以后若是真的再遇到崔姐姐,怕是要吃亏的。”
我哑然失笑,道:“你怎么什么都懂?这话又是哪个姐姐说的?”
凤凰不说话了,我顿时了悟,不由黑了脸:“这也是崔氏说的?这娘们这是吃定我了?”
凤凰道:“夏烟姐姐也说过这话的。她说哥哥念旧,她在咱家的时间还不够久,只要再久一些,哥哥就不会舍得赶她走了。”
我心里刚刚冒起来的一点火星瞬间就消弭于无形,这些话说来说去终究只能化作一声叹息罢了。我拍了拍凤凰的后背,道:“好了,不说了。你赶紧睡一会儿,睡醒了咱们就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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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凤凰醒来,已经是午后。凤凰睡饱了又觉得饿,我从怀里掏出两个我藏起来的包子给了她。她拿过包子还瞪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责怪我之前故意没给她。我颇有些后悔,昨晚就应该找琴姑娘借点银票。大白天我带了面具出去,估计买点吃的问题应该不大,但要偷摸反而不便。不过我怀疑她大半夜出来遛弯身上可能也不会带钱,反倒是应该在卢福的铺子里搜刮一点银子。
我看的出来凤凰很想白天出去转转,因为无论如何,我们待的这间仓库实在是太难受了,味道刺鼻得让人头疼,凤凰先前能睡着着实是不易。我甚至有些怀疑琴姑娘是故意让我们在这里待着受罪的——按她的说法,正元庄忙的昏天黑地都赖我,那意思应该是我死了才是最省心的。
不过她虽然古怪蛮横,但还是提醒了我一点。我正有些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如何行动的时候,她告诉了我应该尽早去见她那个同样古怪蛮横的“神医大人”。起码昨夜的经历说明,汤神医是想帮我,且一直在帮我的。我至少不用担心他不愿给我疗伤。
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要节外生枝,劝服凤凰陪我等到天黑再行动。主要还是因为通缉告示上其实有四个人,不过只有我和凤凰有画像,虽说画的不像吧,但好歹是个人脸儿。夏烟和左娴——也就是左二,名字都没有,一个袁氏一个左氏,不细看告示的话很容易会被认为是二人组。所以即便我带了面具,一个男人带一个女孩儿的组合,我觉得在大街上仍旧很可能会引起卫兵的怀疑。
三天之期转眼即过,安稳和凤凰一起汇合陌上芳菲才是最重要的。好在让凤凰陪我一起打坐回复功力,时间倒也过得极快。入夜之后,我带着凤凰离开了这间仓库。
这几个晚上下来,在樊阳的街巷中月夜潜行我们已经颇有些熟练。今晚就已经没有那种诱导性的巡逻布防了,看来卢掌柜当初只是无意中被官府里的傀儡妖人找到了破绽,官府反而并没有多余的动静。不过今晚的守卫也确实没有前几个晚上那么严密了,我们移动的速度快了很多。只不过到了翠微楼所在的烟纸巷,偷偷摸摸走到了翠微楼前,却傻了眼。翠微楼和周边的宅院一样,黑灯瞎火的,都关了门!
不过这个情况也是说得过去的,以如今樊阳城的宵禁执行力度,翠微楼晚上根本做不了生意,即便白天还能接纳一些客人,那也得在天黑之前清场。既然没有客人,这里的夜生活就全无必要,自然是都关了灯的,亮着灯反而还容易引起巡逻的怀疑。
我颇有些为难,这黑漆漆的一栋楼,要在这里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找到夏烟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夏烟藏的位置毕竟是搜都搜不出来的。那便只有一个办法,去找那个老鸨叶三娘子的房间了。不过这如何下手便成了一个大难题,乌漆嘛黑的,我难道一间一间屋子闯进去找吗?这不暴露行踪就见鬼了。
我正犹豫间,凤凰却道:“哥哥,咱们那就一间间屋子找便是。我记得那个“白姑娘”的味道,她和江姐姐应该关系很好,找到她就好办了,夏烟姐姐多半就是让她藏起来了。”
我苦笑道:“你还真把自己当小狗狗了,这翠微楼里几乎全是女人,个个身上都一身味儿,你怎么可能闻得出……不对,这都过了好几天了,你还记得什么味道么?”我想起之前她在家中闻香识女人,确实分毫不差。但家中人口简单,翠微楼情况可不一般,估摸人人带香,而且搞不好胭脂水粉都是统一批发的,或者说没有证据证明那个“白姑娘”身上的味道是独一无二的。
凤凰想了想,还是笃定的跟我道:“白姑娘的味道很特别,我记得的。哥哥要不要试试?”
我发了一会儿呆,回想从前在市井里听到的一些关于翠微楼的“常识”,翠微楼白字开头的姑娘,最有名的自然是头牌“白妤”姑娘,有没有别的姓白的姑娘,我这个从来不逛青楼的贫民那可真是拿不准了。另外既然叫白姑娘,那“白”字应该是姓氏,“白妤”可能只是个名字,未必是真的姓白。比如夏烟姓袁,要么叫她“袁姑娘”或者“夏烟姑娘”,若有人叫她“夏姑娘”,那便就是错误的叫法了。很显然,江浸月既然托付“白姑娘”这样的任务,那定然是很熟悉信任的,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再者,能与江浸月熟识并能进入望山楼内观看演出的,这白姑娘的身份定然不会很低。怜影说过江浸月不太喜欢和她们打交道,所以代她和翠微楼的三位头牌混的颇为熟络。凤凰也说过这个“白姑娘”极为漂亮。这样一来,目标倒是简单了许多,多半就是这三位头牌之一,白妤便是最可能的一个。
可是……知道了这个又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头牌们是不是有专门的居所。不过,有一点很有意思的是,翠微楼是一栋楼啊,会不会越高档的小姐,住的楼层就越高呢?
无论如何,这也是一个不错的思路,只是执行起来依旧是惊险万分。我们等待了许久,终于找到一个巡逻视野的死角,飞快攀上了顶楼,趴在了楼顶。凤凰趴屋檐上跟狗狗一般撅着小屁股嗅了半天,竟然一无所获。我暗想这夜黑风高的,隔着墙你还能闻得出来那可真是狗子附体了。索性选了一户睡得比较沉的,拿匕首划开了窗栓摸进了房间。屋里人共有两个女子,一个小姐一个丫鬟,兀自在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