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伯累坏了,坐在原地歇息。他还是让我们赶紧走,说崔姐姐可能是出去叫人了。驱魔盟中,肇郡李家还留了人待在望山楼没走。怜影姐姐也已经昏过去了,江姐姐就让我和她一起搀着怜影姐姐去五楼,说是卢家也有人留在望山楼里,也许会帮我们。”
“刚走到楼梯口,陌上芳菲的孟班主从楼下上来了。孟班主说,让江姐姐把怜影姐姐交给他,让江姐姐带着我赶紧先走,楼下后门已经准备好了车。”
“江姐姐却不肯松手,说怜影姐姐伤的不轻,必须马上想办法救治,让孟班主先带着我去避一避。孟班主说他会带怜影姐姐就医的,还是让江姐姐带我坐车离开。他们谁也不肯让步,顿时就僵在那里了。”
“但也只过了一小会儿,就听到楼下有不少人蹬蹬蹬飞快的上楼的脚步声。江姐姐飞快的吩咐我让我撤手跟着孟班主,自己却直接扶着怜影姐姐绕过孟班主往楼上走。孟班主有些无奈,只好带着我进了就近的一间房间,里面没人。他轻功也很厉害,直接抱着我从窗户外面跳了出去,跳进了二楼一间空房间里。等上楼的人脚步声过去之后,又偷偷带我到了一楼。”
“一楼有不少陌上芳菲的人,但大部分都在舞台上收拾东西。他带我避开那些人的视线,飞快的走到舞台的一角,在舞台柱子上面摸了一下,那根柱子竟然打开了一个暗门。孟班主让我躲了进去,然后小声的告诉我,让我在里面不要出声,也不要着急,一会儿就放我出来了。”
“我也不知道在里面躲了多久,只感觉到柱子后来被人搬起来了,然后放在了马车上走了。后来我听到江姐姐的声音,车就停了下来,但并没有人放我出来。又过了一会儿,车又开始继续走了,再停下来的时候,终于柱子的门被打开了,江姐姐把我从柱子里抱了出来。”
“我们下了车,车外黑漆漆的,只知道好像是一条巷子。马车也没停留,我们一下车就车就直接走了。江姐姐没有说话,拉着我走了几步就到了一间院子的侧门外。她贴着门,忽然发出了几声猫叫,然后门里也传出来了猫叫,江姐姐又回了几声猫叫,门便开了。”
“后面的事哥哥也应该知道了,那间院子就是翠微楼,我们进去之后便被带到了地窖的暗室里。那个白姑娘又出现了,还给我们送了饭菜过来,并告诉我她把夏烟姐姐安置好了,让我不用担心。”
凤凰说完之后,我们两个都很长时间没有再说话。历经这漫长的一天,她终究还是完好无损的靠在我的怀抱里,让我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安心。只是我这一劫,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稳的度过去。眼下这份庆幸和安心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和多少鲜血才苟全于此的,我不由想到今夜这场剧变中的人和事,仍旧忍不住心痛如绞。
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又摸了摸凤凰的小脑袋,道:“你一个人藏起来的时候,是不是很害怕?”
凤凰想了想,道:“害怕的。其实哥哥走了之后更害怕一些,反倒是听到哥哥的那一声“杀”之后,心里还安定了一些。”
我叹了口气:“是我错信了崔氏,差点我们两个就再也见不着了,还累的怜影受了那么重的伤。江小姐才是真正值得托付的人,你以后也记住了。若是哥哥不在,尽可相信江小姐。”
凤凰点头嗯了一声,道:“哥哥打算接下来怎么办?咱们是不是要去把崔姐姐找回来,好好问问她……”
我有些迟疑,但还是道:“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眼下咱们起码要想办法活下去,找崔氏这种事还是先往后放一放吧。毕竟人活着,才能报仇。”
凤凰的语气并无失落:“哥哥,咱们这是要浪迹江湖了,是么?”
我失笑道:“我怎么感觉你还挺期待的?做人啊,不要太好高骛远,咱们还是先且顾眼下吧。我一直没有吃东西,现在很饿,你呢?”
凤凰从我怀里腾的一下跳了出来,道:“我早就饿了,一直没好意思说……”她笑了起来,脸上残留的眼泪也被甩飞了出去,“哥哥,咱们一起去找点吃的?”
对啊,现在我们又该发愁吃的了。只不过以前发愁是因为穷困,如今更加的一无所有,甚至连见光的权力都没有了。
我不能让凤凰跟我一起当老鼠。
这个念头又从我脑子里冒了出来。我犹豫了一瞬,还是小心翼翼的问道:“丫头,我说假如啊,假如。假如你以后暂时先跟着江小姐一起过……你看如何?”
“好啊!”凤凰很是高兴,语气里的欢快简直要溢出来,“我们一起加入陌上芳菲么?我可以跟着江姐姐跳舞唱曲儿,哥哥还可以教江姐姐唱一些她从来没听过的曲儿。嗯嗯,我也觉得挺好的。可是……”她忽然又有些担忧,“我们加入会不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呢?官府已经通缉我们了吧?”
“你很喜欢跳舞和唱曲儿,是么?”我也笑了起来,“不过我可能不会长时间都待在陌上芳菲的,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但我会经常来看你的。到时候你给我表演从江小姐那里学来的歌舞,好不好?”
凤凰立马就警觉了起来,她楞住了:“你……你是想丢下我?”
我嗔道:“胡说什么,你可是我的宝贝呀。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办,也很危险。先不说报恩或者报仇,我总得想办法查清楚傀儡的事情,不然咱们总不能当一辈子都见不得光的老鼠吧,天天顶个魔头或者妖女的帽子,你当这个好听么。”
凤凰却急了,她猛地冲进了我的怀里,小小的拳头开始砸我的胸口,声音也提高了好几度:“你就是想丢下我!李老实!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这事你想都别想!门都没有!”
她刚一开口我便慌忙伸手去捂她的嘴,她避开我的手直接把头埋在我怀里,闷闷的说完了这段话。我苦笑道:“我没这个意思啊,你这么大声也不怕把官兵招来。”
凤凰道:“我宁愿你我都被官兵抓走了,哪怕是一起被杀头,我也要和你一起杀!”
我长叹无语,这种话她说过不只一次了。以前只当是孩子话,如今这样的境地,我和她的命运也被捆在了一起了。作为青云余孽中,会首唯一的徒弟和子嗣,我和她活只能一样的活,死却未必能一样的死。我抱着她连连解释,小心哄劝,她仍旧凶巴巴泪汪汪的望着我。其实我说这些也是自讨没趣,我的心里明明很清楚,自从我第一眼看到她的那个时候起,我和她的命运,就牢牢的绑在一起了,不是么?
我自嘲一笑,脑子里却忍不住在想:驱魔盟想抓我,崔氏的宫廷贵主想抓凤凰,他们的动机明显完全不一致。抓我倒也罢了,抓凤凰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可不相信什么伴读之类的鬼话。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多方合作或者说多方权衡之下,披着阴谋外衣的阳谋。驱魔盟早就从林骁那条线上,查明了明镜坊青云旧部的所有信息。这些天以来我和这些人打交道时,竟然没有一个人说漏过嘴。
可是,这件事还是有很多疑点的。比如卢文灼,他那天给我讲了那么长的故事,到底是想告诉我什么?借群英会比武寻求卢家的保护?很明显摊上青云傀儡那么大的事,是不可能得到卢家的背书的。另外还有郑家的提亲和郑令明的求娶,他们到底是演戏还是真心的?还有就是……
在这些问题上,我得到的信息看来是有比较大的缺失的,而且事已至此,我也不知道这些事情的答案对我来说还有没有意义。凤凰还噘着嘴不肯放过我,好在这个时候我的肚子忽然咕咕的叫了起来。凤凰终于被我逗得“噗嗤”一笑,总算是从我怀里出来了。
凤凰擦了泪,和我一起从屋子里出来,偷偷的上墙四处查探。最后觅了一处看上去颇为富裕的人家,绕开守卫小心翼翼的潜入了厨房。我们在厨房里只找到一些糕点,我们胡乱吃了一些,再把现场弄乱一点,装作是老鼠吃的——好吧,我们现在就是老鼠。吃完之后我们继续在这户人家里扫了一圈,一旦遇到人,我就偷偷上去戳上一指。
我两世为人,生平头一次当贼,心中颇为惴惴。凤凰倒是玩的很开心,看到什么都想上手,把我给气的不轻。我们现在这个状况,银钱的用处有限,还不如回自己家里去取。等家里一旦被抄了,通缉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银钱只怕是彻底没用了。拿的东西也不能太多,多了不但自己拿不下,还容易让失主起疑。我想来想去,也只寻了一点火石、几根蜡烛和一些我觉得可能用的着的不起眼的东西。
回到先前的那间无人的闲置宅院后,天色已经微微泛白,我和凤凰清理了一下我们待过的痕迹,重新撤回了废井内的密道。当老鼠的头一个晚上,凤凰看上去的快乐和平日并无二致。我却不确定她是不是真正的快乐,最起码我肯定不是。
凤凰兴奋了一晚,进入密道之后终于觉得困倦了。我找了一处稍微宽敞的地面,拿了片粗布铺在地上,自己盘膝坐下,然后再把凤凰抱在怀中。凤凰从不认床,即便是在这略显气闷的密道里,也很快就进了梦乡。我也合上眼睛,一边运功调息检查自己的伤势并监察外面的动静,一边脑子里胡乱的想着问题。
密道里封闭狭隘,我能探知的范围也大大的缩小,不过我只要保证自己不被围困堵死就行,只要密道的几个口子处没有异动,就不用担心什么。倒是自己的伤势,也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压制,我并没有感觉到经脉上的损伤和异常,反而有一些不合常理的兴奋。
我大量失血,又中了毒,进食也极少,此刻按理说应该是非常虚弱。而如今我却总觉得内心中有一层隐隐的冲动,自己只要稍微一放松,那份难以压抑的愤怒和杀意仿佛就要喷薄而出。这份反常,让我觉得极其的不安和心惊,但愿这几天能够安稳度过,不要再动刀兵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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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时间不知日月,凤凰醒来时,我带着她去废井出口处看了一眼,瞧太阳的位置,应该只是下午三四点左右。我们退回密道,拿了昨日剩余的糕点和凤凰一起草草填了肚子,然后再等待天黑。
凤凰昨日潜入自家院子原本是为了给我取一个匣子和几张契书,一直也没来得及查看。契书都被我装在一个信封里,我点了蜡烛,先抽出来看了一眼。作为一个曾经的现代人,我对于这种不动产总是有着先天的喜爱和最朴素的看重。一间大宅子,两间城南的铺面,据说经营和回报都很不错,虽然没有田地,但我显然曾经不再是一个光荣的无产阶级了。这个认知让我有些惶恐又有些惋惜。
我还是叹息着把这些已经再也没用的“废纸”收好藏在了身上,凤凰吵着要我赶紧把郑初晴送的匣子打开。我想起她被我亲手重伤,如今也不知道到底是死是活,心中不由的一痛。我打开匣子,里面果然是一条剑穗,也是暗红之色,倒是和岁月剑的剑鞘颜色极是相称。只是这剑穗看上去有些粗糙,材料却很结实。我心中一动,莫不是这剑穗是她亲手做的?
匣子底部还有几张薄纸,凤凰一把抢了过去,把我吓了一跳,生怕她毛手毛脚的把纸张扯坏。不过凤凰抢过去飞快的扫了几眼,便兴致阑珊的把纸张又丢还给了我:“没意思,不过也只是几张废纸罢了,我还以为郑姐姐给你写情书了。”
我微微有些惊讶,情书我倒是没想过,但留个字条什么的还是很有可能的。但是……废纸?我接过纸张,不由的“啊”了一声,随即便苦笑着把纸张悉数都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郑初晴给我的,竟然是她和我比邻而居的那间院子的地契!还有几张纸,是城郊的几处田产,有多少亩地我也没细看了。赠与文书等各种一应文件齐全,甚至官府的印章都是全的,就只差我自己把名字写上去了。
我惊讶过后,心中更是难过。郑初晴送宅子,便已有诀别之意,今生再见的机会也只怕是不多。她能送我的,也只有这些她能支配能自主的东西了。我摩挲着手里的红妆剑,房产送我了,佩剑也到了我的手上,命也让我亲手取走了半条。她还有什么能给我的么?
她一直都知晓我和林骁的妹妹左家大娘有来往,她一直都知道我和“青云余孽”有交情,或许她也早就通过一些渠道知道了我和凤凰是那个人的后人。可是即便如此,她依然果断的接过崔翊君递给她的剑,前来给我报信,助我御敌。她一个大家小姐,在我家甘做厨娘,还承接了大部分对两个孩子的武术教育。
而我,给她的又是什么呢?我对她前期戏弄后期冷落,教她的内功对她也进益甚微。最后在明镜坊的血色黄昏之下,我给了她一道残酷、冰冷、凌厉的剑气。
我眼前似乎又浮现起她捂着脖子委顿倒地的模样,喷涌而出的鲜血从她的指缝中不住的渗出,逐渐染红了她和我的各半个身子。即便如此,她仍旧艰难的、努力的、不顾性命的劝我。
“快……走!”
我心如刀绞,情难自抑,一声未吭却早已泪流满面。凤凰忽然站起身来,一把抱住了我的头。她一个字也没说,但我却终于忍不住开始浑身颤抖失声痛哭。凤凰轻抚着我的头顶,柔声道:“哥哥不用担心,郑姐姐那么要强的人,怎么可能会死呢?我们以后一起去看她好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对哦,江姐姐也不知道伤得重不重,咱们还要一起去看望一下怜影姐姐、夏烟姐姐,还有左二姐姐,不知道去看她方不方便……啊,哥哥,原来你招惹了这么多漂亮的姐姐啊,你可真是个花心大萝卜。”
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心中的悲伤倒是冲淡了不少。凤凰眼里含着忧虑泛着泪花,脸上笑盈盈的,可是一看到我的眼神却忽然扁了嘴巴,“哥哥,你欠了这么多情债,可不能轻易死了哦。”
这丫头只不过是看着没心没肺罢了,我心里这样想着,人却站起身来搂住了她。她抬起头,又道:“江姐姐说过了……”
我毕竟是成年人,稍微调整了一下,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我道:“你倒是真听你江姐姐的话,我说话可就没那么好使了。”
凤凰掏出帕子,给我擦了脸,自己也抹了抹眼睛,道:“江姐姐只是担心我老哭的话给你添烦恼。她说人逢大难,哪里有不哭的。哭就是一种发泄,哭过了就过了,老哭哭啼啼没完没了会让人厌烦的。她说让我向文炼看齐,说我怎么也不能比不过自己的晚辈吧……”
我被她给气笑了,掐了一把她的小脸,道:“你一个黄毛丫头,又充什么大辈了。不过文炼确实是很坚强的孩子……”
凤凰却哼了一声,道:“我本来就是长辈好不。还有就是文炼可没少偷偷的哭脸,只不过他藏的好罢了,他说他不愿意被你发现……”
我略微有些吃惊,道:“竟有这种事?”
凤凰道:“他也和你一起在屋顶上练过功,自然是知道晚上是瞒不过你的。所以他要是想母亲了,就白天偷偷找崔姐姐说话,我就有好几次见他找完崔姐姐之后眼睛红红的。”
凤凰一提到崔翊君,我心便迅速的冷了下来。我板起脸,把东西都收了起来,道:“好了,咱们走吧。”
凤凰“咦”了一声,道:“哥哥咱们去哪儿?出去找吃的么?是不是太早了一点儿?”
“不是。”我牵了她,往密道的深处走去,“我看到这些东西,忽然脑子里有两个猜想,咱们先来验证其中的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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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凤凰不多时,便又来到了密道中的分岔口。凤凰又开心起来,认为我在带她开始另外一场冒险。不过我只走了一小会儿,便坚信了自己的判断:“你还记不记得,天门派第一次上门找茬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凤凰飞快的答道:“我们在隔壁江姐姐那里做客,文炼也夏烟姐姐也都去了。”
“对。然后天门派不但来了家里挑衅,还想搜咱家的后院,要把我揪出来嘛。当时万当家的就守在我房间门口,按他的说法,并没有瞧见有任何人进去过,那么我房间里的青云会标志是怎么留下来的呢?”
“啊。”凤凰反应很快,眼珠子一转,立马就道:“哥哥莫不是怀疑,这条密道还通向郑姐姐的这个院子?”
“嗯。”我沉吟道:“咱们就在隔壁,家里还有人看守,若有人悄悄翻墙潜入咱家,完事之后又悄悄离去。这个可能性还是有的,但风险未免有些大,极容易被发现。我当时就有些怀疑,不过我怀疑的方向,是家里有潜入者的内应。”
凤凰点了点头,思索了片刻,道:“哥哥怀疑的是万当家的?”
这个问题当初我深夜无事的时候,也没少琢磨。我道:“我当时甚至觉得,这件事就是万当家的做的,如今看来却是未必。”
“可是,哥哥既然有了怀疑,为什么不揭破这件事呢?家里若有别人的内应,不是很危险么?”凤凰有些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