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十岁认出他来,很是吃惊,旋即生出无比真挚的喜悦,喊道:“大师,不,前辈您好!”
当初他来果成寺学习佛法,根本无法理解卷中真义,直至得到阴三的亲自指点,才终于读懂了经文,继而压制住了体内的真气冲突。解经完毕,阴三便从他的生活里消失,让他很是想念,今日忽然重逢,自然非常激动。
在他想来阴三必然是果成寺里的高僧大德,下意识里喊了声大师,转念一想对方既然要喝酒,说不得是自己想错了,对方是公子请来的高人,于是赶紧换成前辈的称呼。
阴三微笑示意不必多礼,迳直在桌边坐下,看着丰盛的菜肴,发现那只小狐狸的手艺比当年更有精进,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这菜可以下酒。”
这时候小荷端着一碗菜走了进来,看着阴三也很是惊喜。
只不过与柳十岁不同,她的喜悦比较淡,警惕比较多,她不希望禅寺菜园的平静日子出现任何变数。
阴三看了眼她手里的碗,发现是跳水泡菜,青笋与红皮萝卜颜色搭的很好看,溢着淡淡的酸香,更是满意,说道:“酒后可以来一碗饭。”
小荷微笑行礼,把泡菜搁到桌上,去灶房里取了干净的碗筷,斟了满满一碗。
阴三端起酒饮了口,发现酒水倒是普通,有些淡,也不在意,又一口便把碗里的酒喝尽。
柳十岁赶紧替他把碗里的酒再次添满。
阴三也不吃菜,直接又饮了一碗,有意思的是,明明极豪迈的喝法,反而被他喝出了理所当然的感觉。
数年前镇魔狱事变,冥皇杀苍龙而死,那天傍晚他吹了首曲子,喝了碗酒,今天他也吹了首曲子,也特别想喝酒。
连喝了两碗酒,他才拿起筷子,挑着自己喜欢的菜拣了半碗,慢慢地吃着,间或夹一片红皮萝卜清清口。
“禅子不是写了信让你去一茅斋?为何不去?”阴三忽然看着柳十岁说道。
柳十岁更加确认对方是果成寺的大德或者公子的友人,回以歉意的笑容,却没有说什么。
在云梦山的时候,井九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那时候都没有说,现在更不会说。
阴三微微一笑,转而问道:“此番问道,感悟如何?”
柳十岁想了想在那个世界修行、当侍卫的生涯,发现实在很是简单枯燥,谈不上什么感悟,抱歉说道:“没有。”
阴三问道:“那井九呢?”
柳十岁想都没想,直接说道:“公子与在外面也差不多,还是那样。”
阴三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就好。”
……
……
云梦山某处崖台,秋树如黄盖,随风飘落几片金叶。
童颜站在树下,看着崖外如梦境般的云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手里提着一只精致的小酒壶,每当有片叶子落下的时候,他就会提起来喝一口。
修道者饮酒,与凡人饮酒没有太大区别,还是需要好物相送。
何沾去白城前把烤鱼的制作方法抄写给了他,他照着烤了几百条,发现还是烤不出来那个味道,只好作罢。
此时他用来送酒的好物不是那些随风飘落的黄叶,是左手心里握着的几颗棋子。
棋子在掌心摩擦、转动,带出清却沉的声音,有些好听,对他来说,与一盘好菜无甚区别。
他越来越少下棋,因为觉得无趣。
世间无人能胜他,而他怎样都胜不了井九,不管是在世间,还是在青天鉴的幻境里。
偏生井九下棋的方法还是那样无趣……
无趣才会想着饮酒,自然不会用真元消解,当第七十片黄叶飘落的时候,他终于感觉到了醉意。
这种飘飘欲仙的感觉真的不错。
童颜心想飞升成仙何必苦苦修道,凡人只需要几壶美酒便可以。
为了飘渺难觅的大道,付出那么多真的值得吗?
他提着酒壶踏栏而起,乘风而去,在云雾里穿行良久,来到一处极其幽静偏僻的山谷里。
这里是云梦山的边缘地带,又靠近禁阵,很少有中州派弟子会来这里。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洛淮南才会把自己的秘府暗中修建在这里。
童颜提着酒壶,开启洞府的三层禁制,走了进去,由晶石砌成的光带遇新风而明,照亮里面简易而干净的陈设。
洛淮南死后,这个秘密洞府便落在了他的手里,谈真人与白真人应该知晓他暗中做了些什么,以沉默回应,自然也不会理会这个小洞府。
童颜走到石桌前,沉默了会儿。
这里曾经有个绿色的小瓶,那是洛淮南为元婴准备的最后退路,但他却真正死在这里。
童颜把酒壶里的酒倒了些在地上,然后坐下慢慢自饮起来。
随着时间流逝,他醉意渐重,撑额靠着石桌,将睡未睡时,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很微弱,就像狂风里的烛火,似乎随时可能熄灭消失。
童颜霍然抬头,眼睛明亮至极,哪还有半点醉意。
此地幽静偏僻,靠近云梦大阵,洞府里还有禁制隔绝内外,为何会有声音?
那声音在极近的地方,甚至就像是在他的心里。
难道是邪派妖人的手段?
童颜一脸漠然想着,即便是当年血魔教的圣女也没有这等本事,宫里那位胡贵妃也做不到。
他相信这不是幻觉,自己也没有喝多,把真元运进耳里,专注的听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耳垂微颤,终于再次听到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真的很微弱,而且微微颤抖,似乎极为寒冷,而且……他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
他沉默地听着,又听了很长时间,终于听明白了那个声音说的是什么。
“少年……”
“少年……救我……”
“下棋的少年……是我……”
童颜挑眉,挑得特别厉害,就像竖起来一般。
他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青天鉴灵。
那位叫做青儿的小姑娘。
他童年的时候那个小姑娘曾经出来与他玩耍过,直至前些天在回音谷的小楼里重逢。
问道大会结束后,他请示师尊想去回音谷里见她,但师尊没有允许……
是啊,青天鉴在回音谷,为何她的声音会在心里响起?
难道自己真的喝多了,因为棋道受的挫折,以及洛淮南的遭遇,从而生出心魔?
童颜的脸色忽然苍白,不是因为喝多,不是因为畏惧心魔,而是因为他再一次真切地听到了青儿的哀鸣。
他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那声音并非来自心里,而是洞府里的一道石缝。
谁都不知道,洛淮南这个隐秘的洞府里,有一条暗道可以通往云梦大阵深处的地脉。
那道石缝便是暗道的入口。
那道微弱的声音为何会在那里传出来?
难道青天鉴被镇压到了地脉深处?
青天鉴乃是真正的天宝,在中州派的地位与麒麟、死去的苍龙差不多,只有两位师尊才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那个小姑娘究竟犯了怎样的大错,竟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童颜深研棋道,推演计算能力极强,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靠近了真相,同时得出结论,这不是他可以插手的事情。
他把酒壶搁到石桌上,起身向洞外走去,毫不犹豫。
感应到他的离开,来自地底深处的那道声音渐渐消失,一切重归死寂,绝望至极。
童颜来到洞府门口,挥手掷出一块玉牌。
玉牌划出一道流光,向着云梦山某处而去,带着他传给白早的一道神识。
——我于青天鉴幻境有所感悟,决意闭关隐修,时间未知。
他重新开启三道禁制,转身走回洞府深处,又做了一道屏障阵法,才走到石壁前,盯着那道石缝沉默了很长时间。
很快他便得出了第二个结论,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地脉与云梦大阵相连,如果想潜入地脉深处便不能用任何道法,不然一定会被发现。
而像青天鉴这等天宝必然有人看守,甚至有可能是麒麟神兽,就算他真的抵达地脉深处,又能做些什么?
他没能得出第三个结论。
对他这样聪慧至极、算无遗策的人来说,只有两种情况不需要思考。
一种是怎样算也算不清楚,一种是怎样算也没有好结果,那么这种时候便不需要再进行推演计算,直接做就好。
童颜脱下身上的衣裳,仔细叠好,放在榻上,走到石壁前。
稳定的双手落在坚硬的石壁上,就像是抓进了豆腐一般,悄无声息便挖下了一大块岩石。
很快那道石缝便被挖成了一个能钻进去的洞口,地面堆着如小山般的沙石。
速度看似很快,但想着地脉深处与地面的距离,便知道还是太慢。
童颜已经算清楚,想挖到地脉深处大概需要十二年。
这个事实没让他有半点退缩,他沉默不语地继续挖着。
对修道者来说,闭关十二年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
……
冬天来了。
青山大阵如往年那样开启,迎来初雪以及二雪三雪。
神末峰顶,一处洞府石门开启。
井九背着双手走到崖畔,向着风雪里的诸峰望去,左手依然握着。
雪落无声,天光峰如常,上德峰如常,剑峰、昔来峰,峰峰都如常。
眼前的风景,与前些年决定离开去朝歌城时的他看到的风景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不远处的清容峰隐有曲声传来。
赏雪、赏梅、总有说法。
清容峰这些年的承剑、试剑成绩都不好,与南忘的纵容离不开关系。
井九摇了摇头,看着雪地里竖着的那根白旗杆,右手微弹。
啪的一声轻响。
白猫从厚雪里弹飞起来,愤怒地喵呜一声,浑身白毛炸开如箭,正准备撕碎来人,却发现是他,只好悻悻作罢。
它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微微歪头,显得有些困惑。
五段雷魂木已经从剑狱里回到神末峰,井九却没有让阿大回碧湖峰。
掌门真人明显不同意他这样把青山的镇守当成看门猫来用,但他这么怕死,才懒得理会。
井九说道:“阿大,做好准备陪我去个地方。”
需要专门说一句,还要做准备,那个地方想来极远,要去很长时间。
白猫很生气,心想难道还来一次?如果随你游历人间是去欺负人当祖宗倒也罢了,可每次遇着的不是苍龙便是西海剑神这等凶人,谁顶得住?再说雷魂木刚回身边,难道又要送狗?
井九上次说服它是凭一个斗字。
龙虎斗的斗。
这次他靠的是一个地名。
“我要去果成寺,雷魂木过了明路,送回碧湖,柳词亲自看着。”
白猫沉默了会儿,喵呜了一声表示同意。
对于现在的它来说,飞升基本无望,便只能想着延寿,最好能与天地同寿。
这方面的法门当然是禅宗最厉害,它早就想去果成寺听经,只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顾清与元曲听着动静,从洞府里走出来,对着一人一猫行礼。
井九对顾清说道:“抱着猫,跟我走。”
当初从朝歌城到西海,他们便是这样走的。
顾清来不及问,走到白猫身前,再次行礼,然后伸出手去。
看着这幕画面,元曲有些羡慕,有几个青山弟子能抱着镇守大人在世间行走?只不过顾清是井九的亲传弟子,他是师侄,终究隔着一层,也不好争取什么。
没想到白猫竟是不让顾清抱,挥爪让他站远点,一脸嫌弃。
赵腊月向崖边走来,看着井九的眼睛说道:“我来吧。”
白猫不停点头。
井九说道:“也好。”
……
……
留了封信让元曲转交那边,井九便带着赵腊月、赵腊月抱着猫离开了神末峰。
弗思剑太过显眼,他们用的是那把铁剑,而且没飞多远便落在了云集镇,吃了顿火锅才正式离开。
接下来的这段路他们没有驭剑,而是步行。
白猫在赵腊月怀里歪着,觉得这趟旅途还算不错,山路颠簸也无所谓。
山路通过一座小山村,来到山梁上向下方望去,正好可以看到那座越来越大的宅院。
柳父在院子里忙着什么活路,依然满头黑发,隔了这么多年,看来身体依然康健。
柳母抱着一个小男孩,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走了出来。
柳父迎上前去说了几句什么,全家人都笑了起来,其乐融融至极。
赵腊月看着下面说道:“柳十岁知道吗?”
“我不知道。”
井九取出一颗丹药,递给赵腊月说道:“化在水缸里。村子里的池塘的风景不错,你在那里等我。”
白猫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里落下的微雪,心想大冬天的站塘边赏景,你够了吧?
赵腊月说了声好,抱着猫来到村子里,往柳宅的水缸里放了一颗药,然后走到那个池塘边,望向水面。
雪花落在水面,瞬间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她已经快要游野中境,对凡人来说,就是真正的神仙,站在池塘边也没有人能看到。
白猫感觉到她有些紧张,轻轻喵了声,想安慰她。
赵腊月看着落在水面的雪花,什么话都没有说。
……
……
井九确认没有人看着自己,无论天空还是地底,走出小山村,沿着当年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柳父柳母又生了两个孩子,池塘边的大树已有老态,已经二十三年。
穿过野林,走了很久,他终于来到那条溪畔,当初他就是在这里切木生火,两世为人里第一次蒸干衣服。
溪水落着雪,上游的水潭更是飘着薄冰,但因为从山腹里落下的瀑布,没有被冻结。
井九逆瀑布而上,进入山腹,穿过幽暗至极的通道,来到那座洞府里。
洞府里的明珠散发着光毫,照亮了石榻与榻前的两个蒲团。
那人还躺在石榻上,脸上遮着一层深不可测的云雾,又仿佛是万千星辰,无法看清真容。
井九走到榻前,说道:“阵法肯定有问题,今天我们先确认白刃有没有出手。”
……
……
(有读者朋友担心我忘了初心,放心,大道绝对是轻松流,我写的很轻松,而且快活,希望大家看的时候也随便点,好玩就好。今天一算年头,井九重生刚好二十三年,那当然要向亲爱的三师姐致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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