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一脉走到尽头了!”
陈有蚕听到遥远传来的一声沉重的无比心痛的叹息。声音似曾相识,似乎是自己少年时师祖所叹,又或是师祖又从更古老的祖师那里继承了这一叹息。
然而待他醒悟之时,却发觉声音自自己嘴里吐出来,于是无可奈何的感觉挥之不去。
他作为群星门五位宗师之一,地位尊贵无比,然而他自知自己的地位不如张姓宗师,群星门以张姓为贵,从少年之时进入群星门便是如此。
只有张家的人才可以享受最好的待遇,就算自己的天赋与才智更上一筹,但是门中的资源还是会倾向于比自己差的张家嫡系血脉。
他曾经不甘,曾经极力反抗,然而终究为现实所妥协。因为一路走来,那些不妥协的天才早已经消失在过往的时光之中。
如今的群星门已经不是天下人的群星门,而是成为了张家的群星门。
这一代五位宗师,只有他陈有蚕是师徒一脉,另一位表面上是异姓宗师,实际上是张家的赘婿。
五大宗师分管群星门各个领域,油水最足的奇香、炼器、丹药、巡山武者等都在张家人手中,他只掌着最清静最没影响力的藏书楼。
独木难支啊!陈有蚕哀叹。
无论他如何纵横捭阖,委屈求存,师徒一脉的才俊越来越少,越来越凋零,大部分非张姓弟子最后都成为张家的家奴,否则根本没有出头之日。
陈有蚕脸上凝固着虚伪的卑微的笑容,年轻时睥睨天下的豪气早被一种繁华落尽的苍凉取代。
没人知道这几十年来他经历多少憾事,然而即使形销骨立,他终究有着自己的坚持。
他不曾埋没于人海之中,不曾卑躬屈膝做别人的狗,他仍然有着勇气去继承祖师们数千年的遗志。
群星门人绝不向命运低头!!!
陈有蚕眼里升起锐利的神光,他耳边有人细细低语。
片刻之后他凝声喝道:“如果有机会重振师徒一脉,我陈有蚕甘愿万劫不复,不惜一切牺牲!”
回音阵阵,在孤独的月夜回响。
然后回音慢慢衰弱,最终消失。
世界一片寂寥。
陈有蚕但觉孤独,仿佛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人。然而不一会儿,他心一动,好似听见了什么。
声音渐近,好似迎亲的唢呐声。
是的,远方影影绰绰,真的有一队人在这月夜迎亲。
陈有蚕知道大晋很大,各地方有自己的丧葬习俗,可是群星山一带根本没有黑夜迎亲的习俗,三更半夜总觉得不吉利。
这种不好预感在迎亲队伍越来越近时化作现实。
一群穿着各色华服的“人”吹唢呐敲锣打鼓鼓瑟弹弦,扛着一顶装饰华美的大红花轿。
然而这些“人”均是刚刚及膝的个头,连几个月婴儿都比他们高,而那大红花轿也是缩小版的有如孩童玩具的尺寸。
它们的动作夸张而滑稽,像极了皮影戏的影人动作,在这深夜让人毛骨悚然。
狐狸娶亲!
好诡异的道场!!!
陈有蚕倒吸一口冷气。
狐狸们来到他身边,齐刷刷定住身形。
吹唢呐的仍然摆脸鼓腮,唢呐向天,扛轿的前脚未落地,所有狐狸就这么突然定住,只有一双双的眼睛骨碌碌地同时望向萧战。
那眼睛均是橙黄色,瞳孔为竖着的枣核形状,不类常人。
然而陈有蚕却有一种熟悉感,似乎狐狸外表之下是一个个自己熟悉的人。
师兄、师父、师祖……
这一刻师徒一脉许许多多的不甘之人从过往的时光之中浮现,以如此荒诞不经的模样给自己打招呼。
陈有蚕背脊一冷,小心地扬扬自己的奇香武器,一把长剑,犹豫着是不是要违背自己直觉来出手。
此时一头狐狸突然动了,从胸怀掏出一双小草鞋。它一步一个停顿,步履姿势极其夸张地向陈有蚕走来。在几步之处停下,放下那双小草鞋,再一步一个停顿地倒退回去。
然后一掀花轿的布帘,里面空空如也。狐狸躬身摆了个请上轿的姿势。黄眼在月光下发着幽光,直勾勾盯着陈有蚕。
穿上小鞋,进入花轿。
对方虽然不出声,但是陈有蚕明白它们的意思。
只要自己同意,只要上了轿,就是和整个群星门师徒一脉,和数百年以来的所有师徒一脉的前辈一起向张家开战,夺回群星门的控制权。
只是张绝剑几十年来的功业的确辉煌,威望素着,对师徒一脉也刻意照顾,否则师徒一脉早就被连根拔起。自己若向他挥剑,形同背叛……
陈有蚕苦笑一声。张绝剑虽然对师徒一脉有保存之恩,但是也不曾想过壮大师徒一脉。
而且这位掌教越强,师徒一脉的复兴越是渺茫。他的存在就是一个障碍,无关于人品!
自己向他挥剑是对以往恩情的背叛,但是不向他挥剑,也背叛了师徒一脉众多先贤的理念。
陈有蚕咬了咬牙,已经下定了决心。
此刻他只考虑如何将草鞋穿上。这双鞋子只能放得进他的一个脚趾而已。
在无数黄睛竖瞳的注视之中,他褪去脚上皮靴,伸出左脚往草鞋上一套,扯了扯嘴里笑道:“您们看,晚辈脚太大,穿不上的。”
那习惯的卑微笑容让前辈们目光一闪,曾经意气风发的群星门绝世天才变成了一个唯唯诺诺委屈求存的糟老头,宗师无敌的意志成了一个空壳!
所有的狐狸同时吱吱尖叫。
陈有蚕觉得脚上一紧,已经套上了鞋子。讶异地看看四周,群星山的楼阁草木山石都变得无边高大,便连屋内也宽敞了数倍。
不,不是别的大了,而是自己变小了。
他但觉不可思议,以他宗师境界的感官之敏感也毫无觉得异样,就好像世界本来就如此,其法之高深简直不可思议。
然后脸上的皮肤发痒,他身上长出了一簇簇的毛,也成了一头狐狸。
他看向敞开的花轿。
一旦自己踏入花轿,以自己为牵引,数百年以来师徒一脉反抗的意志便最终成形,正式向张家及其附属势力开战。
怕吗?
不怕的。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之中灭亡!
陈有蚕在这一刻终于放下所有枷锁,在无数前辈们沉默的注视之中走上轿。
总有些东西,需要一代代以血来守护。群星山群星门绝不能归于一家一姓!
陈有蚕走入花轿,外面看起来矮小,里面却很宽敞。
当陈有蚕坐下,垂目之时,此时的他气势决绝如出鞘的剑,离弦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