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国公面对着人生最艰难的选择,比起以往任何什么都难。他在短短的时间,说服自己,为了老娘的幸福,接受一个“后爹”,可是转眼猪羊变色,“后爹”成了亲爹,饶是张恪心脏够强大,神经够大条,可是也晕乎乎的,傻愣愣僵在了当场。
他发了傻,张海川一股酒劲冲上了头顶,突然跺跺脚。
“看到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替我向锋儿道歉,我走了!”
张海川转身就往外闯,沈氏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头,猛地伸手,揪住了张海川的衣领。
“姓张的,你要是敢出这个家门,我,我就一头撞死!”
张海川浑身一震,眼中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半晌,拍了拍媳妇的肩头。
“松手吧,衣服脏!”
“我不管!”沈氏顽固地摇摇头,双手死死扣住丈夫的衣服。
“张海川,你一走就是二十年,不管扔下我们娘几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好不容易再见面了,你要是敢走,我真死给你看!”
沈氏看似柔弱,但是心中却极有主见,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嫁到张家了!张海川缓缓抬起粗糙的大手,抓住了媳妇。
“唉,没有我,你们过得不也挺好吗?”
“你放屁!”沈氏厉声骂道:“张海川,二十年前你跑了,现在还想跑了,你到底是不是男人。现在恪儿身为国公,锋儿也是一方总兵,儿子给你张家光宗耀祖了。你到底在怕什么?”
张海川摇摇头,苦笑道:“老婆子,你还是傻啊,就因为恪儿他们地位显赫,我才没法在家里呆啊!要是传出去,说平辽公的爹是个山贼,是海盗。让恪儿怎么见人啊?”
别的事情都无所谓,唯独提到了张恪。沈氏傻眼了。刚刚她已经和丈夫谈过了一些,知道这些年张海川落草为寇,打家劫舍,抢掠杀人。不说无恶不作,可是也名声不好听。要是有人以此为借口,攻讦儿子,那可不是她想看到的!
人嘴两扇皮,沈氏也听说言官骂人是多厉害,祖宗八代都被挖出来,挨个鞭尸。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更何况本身就说不清呢!
“恪儿,你倒是说句话啊!”沈氏哀求地看着儿子。“好不容易团圆的家,可不能这么散了啊!”
“啊,娘。”张恪猛地清醒过来。急忙说道:“区区闲言碎语,我还没看在眼里。再说了又不是文官,对名声那么在乎。我,我只是有点接受不了,不过,您给我点时间。我,我会想通的。”
沈氏欣然地微笑。随即凶巴巴盯着张海川,嗔怒道:“看看,恪儿就是比你强,比你有担当!”
张海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憨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
正在说话之间,外面脚步声响起,一家子人都赶了过来,跑在最前面的是大姐的女儿瑶瑶,小丫头这几年出落的越发水灵了,十足的小美人坯子。许是经常和军中子弟来往,十足泼辣,俨然一个小魔星。
瑶瑶冲到张恪面前,兴奋地搂着他的脖子,开心笑道:“二舅,你可算是回来了,姥姥一天念叨你十八遍,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
“呵呵,光是奶奶念叨了,小丫头想没想舅舅?”
小丫头翻了翻眼皮,笑道:“舅舅,有礼物就想了,要是没礼物,我就不想!”
话音刚落,在瑶瑶背后传来低低的声音:“有没有礼物,琰儿都想爹了,天天想!”
“哈哈哈,到底是亲儿子啊!”
张恪一伸手,把张琰抱在怀里,用满是胡茬的脸蹭蹭儿子的脸蛋,逗得张琰呵呵大笑。
看着眼前亲昵的一幕,张海川的泪水再度留下了,家的感觉,多少次梦里见到!刚刚他还说要走,可是他心里清楚,自从迈进这个门,就算打他骂他,他都不愿意离开了!
“爹!”
一声惊叫,把张海川拉回了现实。
从外面走进来三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妇人,走在中间的是小雪,在左边是大姐张韵梅,右边是小妹卉儿。
张海川消失的时候,张恪和卉儿都小,过了这么多年,实在是不敢认。可是张韵梅不一样,爹爹的身影早就刻在了心底。
骤然见到,她仿佛疯了一样,扑倒张海川的怀里,嚎咷痛哭,撕心裂肺。声声宛如杜鹃啼血,仿佛要把二十年的苦,全都诉出来一般。她这一哭,沈氏也跟着落泪,至于小雪和卉儿,则是傻愣愣站着,根本不明所以。
“咳咳!”张恪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娘,大姐,还,还有大家伙,咱们先谈谈吧,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海川擦了擦眼泪,拍拍女儿的后背,笑道:“对,这么多年,就像是做梦一样,真该好好说说!”
张恪转身往外走,一家人都跟着,沈氏却拉住了张海川的胳膊,夫妻俩依偎着往前走,再也不分开。
到了大厅之上,张恪坐在了一边,主位留给了老娘,还有“爹”。大家都坐好,翘首以盼。
沈氏拉着张海川坐下,笑道:“老头子,你就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说这些年你都干嘛了!”
“哎。”张海川点点头,勉强理了理思绪,就娓娓道来。
起初张恪只是听着,可是渐渐的他完全被吸引住了,说起来自己这几年也算是叱咤风云,干得都是别人不敢干的大事,做得都是别人一辈子也别想的官!可是相比之下,张恪不得不自愧弗如。渐渐的对陌生的老爹竟然升起了崇敬之心。
张海川靠着平定倭乱立功。一路爬到了千总,在李成梁手下做官,就在万历三十四年。他得到了一个任务,就是驱逐永奠堡的百姓。
“这个永奠堡是宽奠六堡之一,在万历元年,是李成梁下令修建的。后来人口繁衍,商旅往来,六堡的百姓达到了十多万人。李成梁下令一个月之内,全部撤走。可是百姓们拖家带口。住了几十年,朝廷一点补偿都不给。谁愿意走啊!可是不走不行,李,李成梁竟然派出人马驱逐百姓,不走的就地正法!而我。就是派去的刽子手之一啊!”
张恪听到这里,顿时把耳朵竖起来,宽奠六堡可是一段著名的公案。李成梁放弃六堡,全都落到了野猪皮手里,自此之后,野猪皮势力越发膨胀,而且明朝也暴露出虚弱的本质,进而酿成了后来的惨祸,说起来李成梁罪在不赦!
“其实宽奠六堡能发展起来。还是因为李成梁以六堡和建奴做生意,把种子耕牛,甚至刀剑盔甲都卖给了建奴。建奴四处抢掠。抢来的银子多半都落到了李成梁手里,当时辽东军中,几乎人所共知。可是啊,渐渐的建奴不听话了,各部落征杀差不多,就把眼睛落到了大明身上。李成梁不得不忍痛,舍弃六堡!”
“不过这个老畜生真不是东西。他下令强撤百姓,光是被杀死的汉民就不下两三万。沿途都是尸体,就连吃奶的娃娃都不放过!他李成梁不怕伤天害理,可是我张海川干不出这种事情,我偷偷写了一封东西,送给了辽东巡按御史熊廷弼。”
“熊廷弼,他怎么处理的?”
“这个孙子更不是东西,比起李成梁简直混蛋加三级!我的遭遇都拜他所赐”张海川突然须发皆乍,怒道:“他先是告诉我,十分震惊,让我给他找证人证据,他要参奏李成梁!我满心欢喜,带着证据去找他,可是他竟然偷偷把事情告诉了李成梁。李成梁答应给他三万两银子,熊廷弼就准备把我骗去,交给李成梁。”
“那后来呢?”沈氏惊呼道。
“唉,算我命不当绝,巡按府的一个百户是我的老兄弟,他冒着生命危险,把事情告诉了我。我当时啥也顾不得了,就跑出了巡按衙门。李成梁的人马就在后面追,我走投无路,就跑进了深山老林。足足跑了一个多月,才甩开了追兵,可我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沈氏听着丈夫的诉说,拳头攥紧,指甲插进肉里而不自知。
“孩他爹,一个多月,你都是咋活的?”
“嘿嘿,我这一身本事,还饿不死。渴了喝点山泉水,饿了就打猎,遇到了山民,我,我也抢也偷。等我从大山里面走出来就傻眼了,竟然到了鸭绿江边,对面就是朝鲜了。我找了个渔村安顿下来。”
“死鬼,你就没想着回家看看?”
张海川两手一摊,苦笑道:“你就是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能给你们惹祸不是?李成梁还是辽东总兵,手下兵多将广,要是知道我回家了,不光我活不了,你们也跟着倒霉啊!杀几个人,对李成梁来说,比杀只鸡还容易!那几年我就在鸭绿江边,遇到商人就打听,就盼着李成梁能死了,我就能回家看看你们娘几个了!可是盼着,盼着,老东西真能活,身体倍儿棒,可是我等不下去了!”
“怎么回事?”
“还用说吗,建奴过来了呗,这帮家伙烧杀抢掠,遇到汉人就抓去当奴隶,要是敢反抗,就地杀了。鸭绿江几十个村子都被灭了,村子里的人知道我当过兵,就跪在我的门前,求着我带着大家找条活路!”
张海川苦笑道:“我能有啥办法,无非就是落草为寇,我想了好些日子,答应了他们。起初我们就几十个人,后来发展到了几百人。可是建奴也不是吃白饭的,他们派了几千骑兵,拉着大网,围追堵截。没有法子,我就带着大家伙退到了朝鲜。天无绝人之路,竟然遇到了当年一起打倭寇的战友,他竟然是节度使了,大方收留了我们。在朝鲜又混了几年,这时候我也派人打听你们了。可是两拨信使都死在海上。偏巧朝鲜内乱,我的朋友被罢官了。没有法子,我们只能往北走。还真别说,这世界真大,沿着倭国列岛北上,我们竟然发现了一个特别大的岛,那上面还有一些汉民,听他们说,是奴儿干都司治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廷也不派官了,他们就这么生活下来。你们说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啊!”
张恪听着老爹的介绍,他差点失声叫出来,倭国列岛的北边,还是一个大岛,以往属于奴儿干都司。
不用问了,那一定是库页岛!
老爹啊老爹,你知道后世有多少人看到那个岛屿的时候,都心中悲愤难平吗?
“爹!”张恪第一次声音沙哑地叫了出来,“您老这些年就在那个岛了,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嗯,岛上除了冷一点,雪大一点,还算太平,不过三年前,来了一伙大鼻子,黄头发蓝眼睛的,说一嘴的鸟语,手上都拿着火枪。让我带领着弟兄们,把他们船给弄沉了,都送到海地喂王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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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还有没有大鼻子了?”张恪激动地问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