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栋一家的事情后,安慧鲜少登门,但她是出嫁女儿,陈参议夫妇也没因虞栋之事而生出妇之心,安慧并没有受到波及,虞与旖景也知道她与那些陈年旧案并无直接关联,并没针对她行报复之事,态度也就是不闻不问。
这时旖景听说安慧回门,多少有些纳闷。
伫立婢女位置的秦子若倒有些兴灾乐祸,暗暗猜测安慧应对杀父之仇怀怨,又因苏家“悔婚”,自是对苏氏咬牙切齿,虽她不以为这位头脑简单的宗室女会为难得住苏氏,冷眼看着安慧给苏氏气受也算解愤。
老王妃显然也与秦子若一般认为,冷哼一声:“这些年寿辰年节,大娘都称病不贺,今日非节非庆又是吹的阵什么风,把她刮了回来。”
“祖母息怒,大妹妹也是为着二叔的原因,有些羞愧罢了,她为人媳妇也多有不易之处,祖母别恼她。”旖景劝道。
虚伪!秦子若暗忖,且看一阵安慧那块爆炭当面发难,贤良大度的王妃还能忍气吞声?
这想法才歇,就见门帘一挑,身着一件大红牡丹锦氅的丽装少妇进来,眉若弦月,眼似水杏,育有一子二女的腰身略显丰盈,不是安慧是谁?
虽是年龄渐长、已为人母,但眉梢眼角的飞扬跋扈尚如闺阁,没有半点收敛。
但安慧也还晓得礼数,对老王妃与旖景见礼时态度是恭谦的。
寒喧客套才告一段落,安慧眉梢一挑,似乎这才发现秦子若般,一声冷笑就挤了出来:“我当是谁,怎么祖母身边有个这般不知礼数的奴婢,原来是秦七,你也不是不认得我,怎么伫在那里有如视若无睹?”
原想袖手看戏的秦子若不料自己挡了炮火,显然一怔。
“嫂嫂也太宽厚了一些,秦七眼下不过是个婢女,还如此礼待,她若当自己还是相府千金,嫂嫂何不一顶软轿将人送回去,既自愿为婢,就该遵循咱们家的规矩,见了主子哪有不下跪叩头的道理。”安慧紧盯秦子若不放,甚至险些忘了她此行目的。
这多少让旖景有些诧异,却暗暗警备。
老王妃显然不料安慧会找秦子若的麻烦,乐得袖手帝观。
而秦子若也立即回过神来,她这时还没能奉承得老王妃心花怒放,苏氏又正候在一旁等着抓她把柄,还不是松懈的时候,更不能逞强,只得忍辱上前又叩了个头,牙龈险些没咬出血来,却又听“扑通”一声,眼前金灿灿一物,是落下个小元宝。
“赏你的,原不用这么大手笔,到底旧识一场,又是初回受你的叩头礼,拿着吧,不用谢赏。”安慧趾高气扬地说道,并没再过多搭理秦子若,只说了一回她自打生了小女儿后落下个腰酸的毛病,卧榻时多,不能时时尽孝的苦衷。
老王妃见安慧并没刁难旖景,而是顺手羞辱了“妖怪”一回,心里的怨气便是一消,也不提旧事,祖孙之间就像从未有过芥蒂,虞栋一家更如遗忘一般,这越发让旖景忐忑,凭安慧的性子,主动示好定有企图,不能吊以轻心。
果然坐了不久,安慧就提出要去关睢苑小坐,言下之意无非是有话与旖景私谈。
避是避不过的,旖景只能让安慧挽了手臂,两人都心有灵犀,并没真往关睢苑去,只到东苑的一处角亭落座,远远打发了侍婢。
安慧倒也直接,没有感慨一番时移事迁景致如初,开门见山就说道:“我今日来,是为了小叔子的事。”
说客,旖景微微蹙眉,她原以为陈六郎那桩事早该解决才对。
“莫说嫂嫂才回来,便是锦阳京那些说三道四的人,也多数不知其中内情,我也不是要为小叔开脱,他的确有错,先被个妓子哄得五迷三道,居然在外头收了个祸水这么多年,人家不知去向,他反而寻死觅活,也难怪被人耻笑,再有简氏……”像是生怕旖景打断一般,安慧恨不得一口气不断:“简家当初是想与陈家联姻,并不觉六郎少年轻狂是什么大错,但那简氏性情刚烈,若是她知情,势必不会妥协,故而简家的长辈们竟一直有意隐瞒着她,简氏的母亲三年前病故,她性情急躁,与自家长嫂处得不那么和睦,简大人拍了板,简家大奶奶也乐得袖手旁观,没有多嘴。”
“亲迎礼那日,是二房三嫂去多了嘴,叮嘱那话实在叵测,表面上还是为了简氏着想,让她切切不可再提红衣,勾起六郎的伤心事,暗示六郎娶亲本不情愿,是翁爹强逼,婆母又死求,六郎这才妥协。”
“六郎心里本不畅快,又被有心之人多灌了酒,醉曛曛地进了洞房,简氏又被三嫂的话挑得满腹怒火,直问六郎红衣的事当不当真,他是不是为了个下作的娼妇发誓不娶。”
“六郎本就对红衣念念不忘,忍不得这话,他又不是个粗蛮人,动手的事做不出来,真真是被酒水淹坏了脑子,转身出去,也不知从哪里倒腾出件红衣的舞裙,丢在简氏面前,说要想成他正妻,起码得有与红衣相当的才艺,否则别一口一声娼妇的鄙夷小看,说不定连个风尘女子还不如,丢下‘粗俗’两字,他自己倒头竟睡了。”
“醒来才看见简氏就在新房里悬了梁,六郎也懊悔不已,深觉白白累了人性命,这事的确也没人预料,婚事定得急,翁爹与婆婆根本不曾料及简氏是这么刚烈的性情,简家竟事先没与女儿交待。”
安慧急急说了这番话,深吸口气,见旖景不笑不语,顿时又生懊恼:“嫂嫂可是不信我的话?”
旖景足足沉默了十余息,才强摁不耐,淡淡说道:“我只是以为妹妹所言与我并无干联,贵府六郎是非对错不需与我交待。”
“嫂嫂何必用这话应酬我,你也知道,我婆母在意这门亲事,虽说大长公主直言反对,她却仍想争取,能说动大长公主者,也只有你……”说到这里,安慧眼圈竟是一红:“以我的性情,势必不肯在你跟前服软,阿爹的事,我也知道是大伯与兄长不肯放过,我原该与眼下的楚王府势不两立,老死不相往来。”
旖景正想反讽两句,却见安慧真落下泪来,竟然怔住。
“我从前在家里是个什么处境,嫂嫂也知道,嫡母相较安瑾而言,待我也算不错,可并没有半点真心为我着想,尽挑拨着我欺侮二妹、三妹,二妹妹也就罢了,为着三妹妹的事,我挨了阿爹多少训斥,同样是庶出,我心里哪就甘愿?”说着说着,安慧竟然掩面:“我是宗室女儿,却因着是庶支庶出,压根就不指望得封郡主,看着你们苏家几个女儿风光无限备受追捧,我哪有不嫉恨的理,我也知道你们暗暗笑话我尖酸刻薄,那又如何,我唯有这点恣意而已。”
这点恣意,短短四字便是世人眼中尊贵无比的宗室女儿难以启齿的辛酸。
但安慧就是安慧,哭啼示弱并非她的性情,很快平复了情绪,虽还红着眼圈,却又能与旖景四目相对着说话了。
“我虽学了些琴棋书画,但于庶务一窍不通,又养成那样的性情,起初婆母甚是不喜,她也是个刚强人,藏不住话,也不管我出身宗室,时常提点训导,我当时,也是暗恨她苛刻……可是后来,三弟毒杀了二哥夫妇,阿爹的旧案又被追究,家破人亡……我虽有子女在侧,也担心被夫家所弃,不犯七出就能保险?殊不见多少人死在暴病二字。”
“是婆母让我宽心,我起初还不信,这些年过来,婆母待我却并无不同,便是我院里那两个姨娘因为我娘家败落之故,稍有挑衅,五郎耳根子软,竟认为我无理取闹,多得婆母掸压,为我作主,硬没让五郎与我离心。”
对于安慧的这番评价,旖景倒不怀疑,陈夫人虽出身不显,但言行甚是周正,贵妇们说起她来也是称赞得多,不过这并不代表着她就愿意说服六娘,只择个好婆婆,而不顾夫婿的品性。
六妹妹当得更好的良人,陈六郎绝对不是她的良配。
“妹妹的意思我明白。”旖景终于开了口:“我也相信陈六郎并非无可救药,相比那些贵族纨绔的作为,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责也不能将人这一世看死,简氏的事虽是六郎的责任,但他也并非罪大恶极。”
安慧面带喜色,却又听旖景说道:“但陈六郎对红衣痴心不舍确凿无疑,他就算对简氏心怀歉疚,也不再醉生梦死,可这心结不能解开,没有人能真正走入他的心里,将来就算他迫于孝道,情愿娶妻,也不会以真情相待,没有女子能忍夫婿心有别恋,是以,我不会为陈六郎转寰,请妹妹代为转告陈夫人。”
安慧尚有不甘:“嫂嫂,眼下卫国公府正受天子忌惮,太皇太后又有心笼络翁爹,苏、陈若能联姻对双方都有益处。”
“双方若要结盟,多的是途径,并非联姻一条,妹妹也可转告陈夫人,楚王府不会疏远陈参议。”旖景又说。
安慧咬着唇角,手里紧紧拽着染了泪意的锦帕,半响,却是轻轻一叹:“我婆母大约也料到我会无功而返,最后交待了一句……太后已将苏氏六娘的庚帖交返,倘若嫂嫂你拒绝,择日婆母便会亲自将庚帖送去国公府。”
只是当旖景在送安慧往垂花门走的时候,她忽然又再顿足,似乎几经迟疑,最终才又开口:“我打小妒嫉你们姐妹是真的,不过我更是厌恶秦家,嫂嫂当心,你虽平安归来,秦家势必会挑唆天家用‘宗室声誉’问责,秦子若为何甘愿为婢赖在王府不走?还不等着将来代替你成为楚王妃,我虽不喜你,却更恶心秦七,若真让她如愿,宗室才是名声扫地。”
安慧这突如其来的拜访后不过两日,卫国公府就来了管事媳妇请旖景回去。
却是陈夫人手中的庚帖不翼而飞,而与此同时,各家贵族竟听闻了宫里意欲赐婚苏氏六娘与陈氏六郎的风声,并得知钦天监已经卜得吉兆!
韦十一娘第一个心急火燎赶到,挽着旖景的手连忙追问:“听了这话,我唬得不浅,陈六郎那么个德性,哪配得上你家六妹妹,可那传言有凭有据,竟让众人信以为真,阿景,都说宫里,这究竟是哪位的主意?难不成又是皇后闹出的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