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君府的午宴设在花苑西北处的一所殿堂,及到正午,已是济济满座,除了旖景单独下帖子邀请的十余女眷,众宾皆聚于此。
殿中自是有歌舞乐伎助兴,起初气氛甚是怡乐。
金元公主也是座上佳宾,大君殿下特别替她设了主席,两人虽非同席,长案却是并肩而设。
主席之下左右两侧是胡、庆二氏的席面,安瑾今日也受邀赴宴,做为庆氏宗家之妇,当然是坐在澜江公一席之后,又因为安瑾大隆公主的身份,故而她与伊阳君的席面反而越过了嫡长子春江公,是以春江公夫妇的神色从始至终就不好看。
安瑾不见旖景入席,轻吁一口气的同时难免有些失望,倒是伊阳的兴致不错,不顾众目睽睽,时时侧面与安瑾说话,全不在意本家亲人们诧异的目光。
及到这时,废除政会已成必然,伊阳君与安瑾大可不必再作戏,一连多日,伊阳君尽都光明正大地宿在公主府,并大发雄威地将本家安排在安瑾身边的白衣侍女“打包送回”,气得澜江公好一阵吹胡子瞪眼,但他这时已经不能顾及“逆子”,再说伊阳君也不是他再能拿捏,动辄抄鞭子责打的幼子了。
与庆氏相向而坐的胡氏那边,竣江公手里的酒盏几乎就没放下过,眼睛也一直粘在舞女们的丰胸细腰上,那形态不堪直视,而他身边的竣江夫人却是一派雍容高贵,举止得仪,这对夫妻实在违和。
他们身后的嫡长子伯阳君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应是正在烦恼着恩封邑候一事。
两姓王族之下便是各大贵族,自然是按显赫的程度排序。
当主人大君举盏三回之后,便有客人不断上前敬酒,众人闲谈议论之声也逐渐热烈。
但彻底让大君示意歌舞撤下,则是因为一个名为党促的贵族,他的长子这回受胡氏所荐,跟着大君远征浩靖,这时还在边关镇守,等王室正式任命守将后才能回京,真要是恩封邑候的话,党家也算首屈一指势必得爵,故而党促对于这一条大利诸贵的新政十分推崇。
早前几日,就此一事党促还备下厚礼拜访过竣江公,希望他能在政会上投新政的赞成票,却遭到一番破口大骂,双方不欢而散。
于是眼下,党促便举盏上前,对大君说了好一番恭维之辞,尤其是称赞大君关于新政的提议:“恩赏功臣,鼓舞士气,如此益国之政,三盟政会势必通过。”
他说这话时,殿中尚且歌舞,远处的贵族并未听清,但竣江公就坐在下首,那叫一个字字入耳,竣江公本就是个暴戾的脾性,兼着又有酒意鼓舞,哪忍得住,却还舍不得自砸酒盏,抄起竣江夫人的酒盏就砸向党促,险些失了准头误中大君。
“你个贪图富贵的小人,真是贼心不死,上回本公那番话难道还没将你骂醒?这是什么场合,竟敢当众蛊惑大君!你党家这些年来,多亏我胡氏施舍才能锦衣玉食,居然敢夺我之权,党贼忘恩负义,必遭天遣,不得好死!”
得,这下还赏什么歌舞,直接就演变成了泼口大骂,这骂得还尤其没有水平,简直就是无理取闹,恩封邑候的政谏是大君提出,竣江公难道是在指桑骂槐?其实不是,他真还没有指桑骂槐的水平,不愧酒色之徒四字平价。
三盟政会就是以诸如此类主导,但凡有益民生而不利两姓的政令尽被否决,就算西梁王拼命在前头抛洒热血夺土扩疆,但治理跟不上来,实难达到确实兴盛,政会不废,西梁王室势必如鲠在喉,纵使国君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施展。
大君侧头避过飞来酒盏,斜睨了面红脖子粗的竣江公一眼,也将略显窘迫却分明袖手旁观的伯阳君那神情纳入眼底,将手中酒盏一顿。
“胡公,你言之无理了,封邑之谏原是孤提出,怎么成了党大人蛊惑?论功行赏原为公理,怎么就是贪图富贵忘恩负义了?党大人是西梁朝臣,又岂是仅靠胡公施舍?孤素闻胡公豪量,怎么今日区区数盏,胡公竟就高了?说起酒话来。”
这话把竣江公噎得哑然失语,纵是不服,却也不敢将怨气发在大君身上,可见他也是外强中干。
而澜江公却要难对付一些,也才是当真蛮横,他冷笑道:“胡公的话虽不占理,不过党大人也的确太过托大,三盟政会的决断,又怎由他一个下臣左右?这可是逾制,轻论当流,重论当诛!”
这一上来,就直接要论罪了。
大君微笑:“庆公,党大人的意思是只要益国之政,三盟政会理应通过,难道政会的存在不是为了君国繁荣?抑或是庆公认为不该论功行赏?再者,今日是孤举办的私宴,并非朝议,哪有逾制之说,孤今日原本就想听听各位有何意见,还应畅所欲言。”
于是乎底下的贵族彻底沸腾起来,纷纷赞成论功行赏。
澜江公这才回过味来,感情大君今日听了他那番剖心置腹之辞,笑而不语并非赞同,却是铁了心的要与政会作对?于是丹田的怒火就不点自着,澜江公握拳强忍,才没说出不堪入耳的话,又是冷笑:“殿下初归西梁,对我西梁之祖制盟规不甚了了,封邑唯三姓王族才能荣享,怎能轻易册封贵族?”
“庆公,仿佛祖制盟规并未限定贵族立功不得封邑吧,也没有明文制定封邑唯王族特权。”
这还的确没有明文,不过是三姓心照不宣的约定俗成罢了。
“再者,孤以为任何规制都是为了君国繁盛,故而不该一成不变,而当因时制宜,倘若规制跟不上时势,便该修订。”
底下顿时一片叫好声。
澜江公越发恼怒:“但依据盟规,一切政令需由陛下提请政会协商通过才得施行。”
“庆公还是说的盟规呀……”大君意味深长的拉长语调。
“若依盟规,三盟政会应当以国民为重,而不该只顾私利!”
“此言有理,分明庆公与胡公是不愿让臣民分利,凭什么咱们舍身忘死征战疆场,却不能论功行赏,好处都被三姓尽占!”
渐渐群情沸腾了。
但大君不过稍稍一举手臂,贵族们便都一齐缄口。
“孤以为政会议臣绝不会只顾私利,但只不过,三盟政会议政只公布结果,政令被拒甚至不呈理由,这也实在难以服众,好比大隆帝君,为九五至尊,国政要令决断掌于一人,却也要听取群臣谏言,往往是服众之说才能被君上采纳,再是位高权重,也不能只说赞成抑或反对就能左右朝政。”
这言下之意,是指三盟政会之权太重,简直比过九五至尊了,而政会之断多为无理无据,有失公允,但凡伤及两姓利益之政都不得通过,贵族们的权益毫无保障,也难怪会被众人质疑。
再紧接着,大君竟又说起科举选仕的好处,若效仿大隆实行科举制,才更利于贤能之士为国所用,造福民众。
这话再度引起轰动,贵族们无不兴奋西梁这时官制于三姓而言才有恩荫之说,至于贵族子弟,要想入仕,必须通过三姓举荐,再由吏部考核,倘若没有举荐,连考核的资格都没有,不少小贵族为了谋个官职都甚是艰难,更休提平民百姓与寒门士子,他们便是倾家荡产,也没有贿赂三姓举荐任官的资财。
不过在西梁也并不存在多少寒门士子,非贵族者要顾及温饱都不容易,哪有机会识文知书,效法大隆推行科举,起码在十年之内,受益者其实就是大小贵族,他们再也不用奉承三姓,就能得到入仕的机会。
相比立功封邑,此政令涉及面更广,受益者也更多更易,当然,对胡、庆二氏的打击也更彻底。
所以大君在两姓拍案而起、拂袖而去之前,及时制止了议论纷纷:“今日是私宴,政事谈论到此也就罢了,还是欣赏歌舞消闲一日才妙。”
于是歌舞又起。
过了一阵,便有女眷辞席,三五成群去花苑里闲逛品茶,消化席上听闻去了。
而除两姓之外,其余宾客兴致勃勃,推杯换盏多了,也不时就有人离席“更衣”。
当竣江公脚步踉跄,被两个白衣侍女扶出殿堂之时,谁也没想到会有一场祸事发生。
而远在东华苑的旖景,也正款待着受她邀请来的宾客。
肖蔓故然在坐旖景本来不打算请她,因为来了也没有私话的机会,而短时之内,事情也不会这么快就有进展,来往太过频繁,只怕横生枝节,这条线必须在关键时发挥作用。但这回大君把旖景的邀帖一一过目,发现未请肖蔓,还专程问起。
旖景只好说宾客皆为贵眷,怕请肖蔓不合礼数。
大君不以为然:“你既与她投契,直接请来就是,若有谁小看了她,说三道四,我大君府绝不欢迎自恃尊贵的人。”
好吧,若太矫情,妖孽也会生疑,旖景干脆利落地下了帖子。
还有一些都是小贵族的女眷,从前上赶着奉承讨好那些,旖景对她们也是应酬的态度。
席上最尊贵者,当然是潼阳女君。
但今天她很不开心,完全没有往日的伶牙俐齿。
原因自然是大君闹的这出封邑风波,故然,伯阳君与父亲竣江公并不是十分和睦,竣江夫人更是看不起自家夫主,相比庆氏,胡氏显得更愿意与大君交好,而不是逼迫联姻,不过一旦伤及根本,比如政会将废……胡氏族人还是不愿妥协的伊阳君那是独一无二的异数,他非但与生父不和,甚至整个庆氏宗家都不容他,庆氏得势失势与他都无干系,所以,伊阳君并不在意庆氏兴衰,他的倚仗反而是宛氏,是王室,政会存在他并不能获益,没了政会他依然还是西梁邑君,国之朝臣。
但是潼阳不同,她的父兄皆为政会议臣,所以,她并不希望政会被废。
今日她原本不想搭理旖景,而实际上旖景也并没专程给她下帖子,因为大君必邀胡氏,旖景哪会多此一举,更别说旖景压根没把潼阳当作知己,肖蔓渗入后,潼阳对旖景再无半点利用之处。
潼阳来东华苑,是在其母强劝之下的结果,竣江夫人在赴宴之前,认为与大君的关系尚可转寰,那么宠妾“倩盼”就不能疏远,当然,竣江夫人眼下是否这般以为,那就两说了。
总之东华苑相较西北方的“主战场”而言,这气氛更显平和喜庆,至少表面上。
直到一个白衣侍女入内禀报:“夫人,花苑里出了命案,大君遣人来禀,让夫人留在东华苑。”
这话让女眷们大惊失色。
旖景自然要问详细,那白衣侍女却有些不耐,实在是她也不知就理,前来禀报的侍卫语焉不详,干脆说道:“莫如婢子让那侍卫当面禀报夫人。”
旖景正奇怪怎么一个侍卫能出入后宅,瞧见诸位女眷都是见怪不怪的模样,这才省悟过来是在西梁,想必这并非奇事。
可是等那侍卫一入厅堂……
旖景险些没有激动得拍案而起,其实她已经站了起来,为了掩示失态,才连忙追问命案的仔细。
因为那侍卫是个老熟人。
他是卫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