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月楼前,李氏迎面遇上了旧仇孔妃,两个千娇百媚huā枝招展站在台阶下互相怒视了数息,不约而同地冷哼一声,一前一后上了铺着软毡因而即使放重脚步也难发出声威的木梯,却在见到临窗据案而坐的美艳男子时,脸上冰霜无声破碎,尽都又是笑靥如huā。
宁妃起身相迎,也是满脸的笑,却只携着孔妃落坐,没有理会李氏。
在孔、宁二妃面前,李氏其实只有垂眸静立,得了邀请还要三推四让才告座的资格。
不过李大娘子自幼娇生惯养,总以为自己也算大家闺秀,身份不比两个侧妃卑微,宠幸更比她们涨出一头。
故而李氏只稍微落后孔妃几步,傍着宁妃的身边坐了下来,压根不理会两个侧妃的脸色,积极调动起积蓄了一个昼夜的情绪,使劲憋红了眼角,娇声嗔态有若唱戏般唤了声“殿下”又捏着帕子像模像样地一抹眼角,晃着肩说道:“您可得替妾身作主。”
三皇子手里抛握着一枚翡翠瑞兽把件,另一只手臂垂在椅柄,姿态闲散,略带笑意,似乎极有兴致地听着李氏对薛东昌以及叫不出名字的侍婢声泪欲下的控诉,时而还挑眉颔首,仿佛对李氏的屈辱感同身受。
这态度无疑让李氏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兼着她也还没到被三皇子警告的资格,又自以为是地笃信孔妃被禁足是因为屡屡挑衅于她,只觉自己正当荣宠,大可为所欲为,一句凝噎带哽的话脱口而出:“那几个贵女,对我没有半点恭敬,妾身尚且疑惑区区官宦家的女儿怎么有这么壮的胆子,敢不将皇子府看在眼里,后来才知她们原与楚王世子妃要好,想来是仗着世子妃的势!殿下,妾身受辱被笑话不要紧,可关系到殿下的体面却是大事。”
明争暗斗得不可开交的孔、宁二妃一听这话,竟十分默契地四目一碰,唇角漾起无比柔和真诚的笑意——这回好了,凭李氏的身份提到楚王世子妃几个字就是罪名一桩,更休论还有诋毁的含义。
三皇子笑容可掬。
李氏好容易收了势,却没等来安慰或者出头的话,不由又是一声提醒:“妾身只依靠着殿下作主。”
三皇子这才微微后靠,指腹仍摩擦着那枚荧润的把件,收了几分笑意,一声吩咐让人把薛东昌和两个婢女带来。
李氏喜上眉梢。
端着扬眉吐气威风八面的架势,哪料祸到临头转眼死路。
三皇子有意戏弄,令那两个侍婢跪在地上,把昨日之事一一说来,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
当然对于亲信薛东昌三殿下还是考虑他的体面,只让他垂手站立一旁。
李氏支着耳朵,勤等着听三殿下将人“千刀万剐”的处置。
“去,斟上一盏酒,跪呈李氏。”三皇子沉声嘱咐,指了指不知何时托着一个黑釉瓷壶过来的侍女。
李氏一听竟是“呈酒赔礼”满腹志气一泄,这下真红了眼眶:“殿下。”那语调上抛拉长,十分娇媚又无限委屈。
婢女却冷肃着脸斟了盏酒,二话不说跪在李氏面前平举酒盏。
戏演到这里,孔、宁二妃兴灾乐祸的喜悦也同样下落,孤疑地互视,心说难道三殿下真对李氏与众不同,明知她冲撞了世子妃,非但不罚,还让两个侍婢致歉?
这两个可是前院的侍女,连她们两人都不敢太过颐指气使。
李氏却深觉屈辱,指头上绞着水红色的丝帕,狠狠瞪着面前的侍女不肯接酒。
“李氏,我没什么耐性,快接了酒。”三皇子似乎也觉得不耐烦起来,眉心稍蹙。
李氏这才咬着嘴唇接过酒来,刚刚放到唇边,又使终觉得不甘,泫然欲泣地又喊了声“殿下”抬眸看来时,却愣怔当场。
三皇子的目光已经十分冷厉。
怎会如此?区区两个贱婢竟敢不敬主子,就算搁到普通人家也得罚上几十板子,或者提脚卖出去,或者配了小厮儿,怎么堂堂皇子府竟能纵容奴婢到这般地步?跪上一跪,斟一杯酒就算惩罚?
自己觉得委屈,三皇子还用这么吓人的目光瞪视过来。
李氏怎能甘心把酒吞得下喉。
“这杯鸩酒你今日怎么也得喝,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三皇子却又忽而一笑,语气着意放得低柔。
这让李氏微一怔神,竟忽视了话的本意,受了蛊惑般又把酒放在唇边。
孔妃与宁妃却回过神来,两人不约而同仓惶起身,唤了一声:“殿下!”
她们虽不满李氏已久,可眼看着就因为冲撞了世子妃便被赐鸩酒……多少还是有些唇亡齿寒的不忍。
而李氏也总算反应过来鸩酒二字的含义,手臂僵硬在胸前,不敢置信地盯着三皇子。
“李氏,你不过皇子府一个侍妾,竟敢对官宦出身的闺秀喊打喊跪,不敬宗室,你可知罪?”三皇子笑意微微,眼角更是飞展。
李氏完全坐腊。
孔妃也不敢多说,倒是宁妃壮着胆子说了一句:“殿下,李氏便是不知好歹,却也罪不致死……”
“东昌,你来说说李氏之罪是否当得一杯鸩酒。”三皇子这才将手里的把件脆脆往案上一拍。
薛东昌上前一步:“是,两位娘娘,李氏是四殿下安排的耳目,意图不轨,欲不利殿下与太子,殿下已经察明。”
孔、宁二妃尚且惊疑不定。
李氏已经叫嚣起来:“妾身冤枉,定是有人中伤妾身,殿下……”
“你的妹夫姓孙,是四皇子府中幕僚,我说得可对?”三皇子啧啧两声:“与你接头的侍婢我已经着人扣押,还有与那侍婢接头的门房……他们两个我会直接送给老四,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老四送了你给我,我总得有所表示,把他的人原班奉还也是我息事宁人的意思……至于你,既然已经成了我的侍妾,当然没有再送出去的道理,也只能……一杯鸩酒了断。”
见三皇子说得头头是道,孔、宁二妃这才不敢再为李氏求情,她们都是皇后的人,实际也起着耳目的作用,但皇后是三皇子的嫡母,三皇子明知如此也只有笑纳,四皇子却是太子的对头,心怀叵测……便是皇后知道了这事,也饶不过李氏。
当耳目还能这般嚣张,李氏还真算一朵奇葩,四皇子的手段……孔、宁二妃几乎可以想像皇后得闻这事后一脸鄙夷的神情。
“咣当”一声,彻底清醒过来的李氏像被蝎子咬了手,一把将那酒杯砸出老远,这回不用酝酿,眼泪已如决堤:“殿下,我真是冤枉的,殿下……”
“看来只能吃罚酒了。”三殿下的妖丽笑容朝向薛东昌。
薛东晶闷叹:好好一个美人儿,偏学人当什么耳目,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脑子够不够分量,更自寻死路的是,竟然敢挑衅那位……唉可惜了,虽三殿下阅遍千红不在意这区区一朵,瞧在他这个大老粗眼里,李氏至少还算风情万种吧。
脚下却没有犹豫,直向风情万种逼去。
眼见申冤无果的李氏心神俱裂,她是当真冤枉,虽得了四皇子嘱咐,可自从受到盛宠,她狠狠挣扎了一番,好不容易决定今后要对四皇子虚以委蛇,对三皇子全心全意……唯一传出去的消息,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也就是晴盼与她都已经赢得信任而已……
这可真是六月飞雪,比窦娥还冤枉。
李氏泪涕滂沱膝行上前,却被三皇子起身避开,居高而下的狠戾目光似乎还带着玩味般的笑意,让李氏心里一阵寒栗。
三皇子是定要她死!
走投无路下,原就不够聪明的李氏找了个贻笑大方的理由:“殿下不能杀我,我是良家女子,不是皇子府的家奴,不容殿下任打任杀。”
三皇子这回真的笑了出声:“还真是愚昧,难道以为奴婢就能任打任杀不成?还是你以为老四会为你申冤,承认你是他安排来谋害我的佃作?李氏,你是暴病,老四把你与倩盼送来之时,可称的是二婢……你家人就算要告官,也得去告老四强抢民女,我倒是被蒙蔽了……你认为你爹耗费巨财好容易才巴结上老四,塞了个女婿进去当幕僚,会为你区区一个女子状告皇子?再说枉图谋害皇子与储君,莫说你一介商家女,便是勋贵官宦出身,也逃不过一个死罪。”
眼见李氏有如五雷轰顶瘫软在地,三皇子好整以睱地理了理衣袖:“晦气!两位爱妃,怜月楼里怕是得倒胃口了,咱们另寻别处推杯换盏去。”
一路啧啧浅叹而去。
又惊又惧的孔、宁二妃好半响才回过神来,简直是落荒而逃。
两个对头一时有相同的疑惑:“你说殿下对李氏这般狠决,真是因为她是四殿下的耳目?”并没有从对方那里得到答案,而是各自计较。
事后薛东昌也有担忧:“只怕两位侧妃在皇后面前……不知会不会质疑殿下是因为世子妃……”
“那也无所谓,皇后知道我行事这般荒谬,也只有笑得合不拢嘴的,更不会把我放在心里。”妖孽老神在在。
当日天色未暗之时,四皇子果然收到了三皇子的礼尚往来——李氏那条线的接头人被“打包”奉送,连身契都随之奉上,三皇子还不忘修书一封,中心思想十分简练:“四弟既看得上愚兄府上家奴,愚兄情愿割爱,四弟千万不要客套。”
四皇子自然从被原物奉还的耳目口里听说了李氏的死讯。
这位却并不觉得半点懊恼,反而摸着下巴笑意微微:“如此,可见倩盼是真得了老三宠爱与信任。”
陈长史却不无担忧:“殿下,李氏到底是孙孟的姨姐,总该由咱们去交待一声,可好端端就丧了命……孙孟就是个绣huā枕头,不堪大用,被个内宅女人都能指使得团团转,倒不用担心他,不过李家却是富甲一方,就怕他们对殿下生了二意。”
四皇子略微沉吟:“奇怪,老三早知李氏有问题,先还隐忍不发,我揣摩着他是想利用李氏,怎么突然就把人赐死了?”
心念一动,四皇子连忙安排下去打听李氏最近的作为。
就听说了她与几个贵女争执的事,关键是有楚王世子妃。
于是李二娘听说长姐的死因就成了——因为冲撞苏妃,惹恼了三殿下才“暴病”而亡。
李二娘捶胸顿足:“怎能如此草菅人命,苏妃再怎么尊贵,我姐姐也不是任打任杀的奴婢……不行,不能眼见着姐姐冤死,我要去告官!”孙孟急得团团转,倒还是李父一把拉住了女儿,抹着老泪说道:“这都是你姐姐的命,我原就劝说她不要痴心妄想,现在去告官有什么用,那可是皇子!再说你姐姐也的确是被四殿下送去的人……有这一个把柄,三殿下硬要咬定大娘心怀叵测,只怕连四殿下都要牵涉进来,说不定全家阖族都会有大祸临头。”
事实便是如此,尽管几个皇子间明争暗斗纷争不断、耳目佃作你来我往,天家并非没有察觉,可既然表面上还维持着手足和睦,就没人会轻易揭开这层遮羞布。牵涉进储位之争来,别说一个李大娘,便是李家全族折进去,也像是投石入江,只是激起一个水huā和听得一声响而已。
李二娘顿时也泄了气。
不过还有一个真理叫做杮子拣软的捏,在李二娘的心目中,相比高不可攀的三殿下,世子妃成了软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