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姨娘过世时黄氏才五岁,懵懂未知的她尚不晓得世事险恶,却已经在嫡母厌恶的眼神里懂得颤颤兢兢。有一段日子,食不能果腹衣不能保暖,小小年龄受尽冷眼嘲笑,生在锦绣地却处境凄凉,况那时,老候爷中风在床,廖姨娘尚且“卧病”。
后来,姨娘“病逝”,太夫人才没有再为难这对庶子庶女。
“妹妹要牢牢记住,姨娘是被毒死的,是那毒妇容不得你我生母。”胞兄的话言犹在耳。
黄氏从没怀疑过黄陶的话。
她只有这个亲人,会在受辱时安慰她,会趁着夜深人静潜进厨房偷来糕点膳食予她填饥,会在她受到打骂痛不欲生时抚慰:“妹妹别哭,记得一定要隐忍,总有咱们兄妹扬眉吐气的时候,总有一日为姨娘血恨。”
可这时蓝嬷嬷在说什么?!
“老候爷中风,姨娘就晓得不好……称病固步院子里,就是怕太夫人拿住把柄发作了她……姨娘不比得那些贱妾,是清白人家出来的良家子,太夫人不能随意打卖,姨娘就担心老候爷有个万一,太夫人会毒杀了她报个暴病,候府是勋贵,廖家那时虽还当着官,也不敢讨公道……姨娘找奴婢商议,干脆自请去庄子里养病,不在太夫人跟前儿,也许能逃得出性命。”
“奴婢原本也是候府家奴,因冒犯了太夫人,险些被发卖,多亏姨娘救了奴婢,后来还指了个管事成婚生子,姨娘好比奴婢再生父母,奴婢自然该肝脑涂地为报……正商量着话,哪知二爷就来了,小丫鬟通禀入内,姨娘让奴婢暂避在里间……是二爷逼着姨娘服毒……姨娘不肯,骂他逆子,哪知二爷硬灌了姨娘毒药……奴婢出去阻止……可来不及……姨娘尚没有气绝,听着二爷一番哭诉只觉得灰心,也莫可奈何,是姨娘叮嘱了奴婢莫要张扬,依着二爷之言,说她服毒自尽……后来才知,那日候爷已是不好……”
黄氏如遭五雷轰顶。
多少年来,她恨太夫人心狠手辣,妒忌着几个嫡出的兄长与姐妹锦衣玉食,养尊处优!
想到她无辜丧命的生母,只恨不能将那老虔婆碎尸万断。
这么多年隐忍摁捺,胆颤心惊。
这么多年强颜欢笑,对“杀母之仇”奉承讨好。
等的就是有朝一日权势在握,为母血恨。
即使嫁入国公府,也不敢大意疏忽,这么多年忍辱吞声,为的无非是让母亲在天有灵看她报仇雪恨!
候府母子都该死。
流着那老虔婆血液的人都该死。
可是为何真相竟是这样?
生母竟是被她的胞兄逼杀!
得知真相后,黄氏方才摁捺不住,担着被夫家发现的风险约了黄陶碰面。
原还有一丝希望,是蓝嬷嬷说谎。
可是她的兄长没有一丝犹豫,直言不讳承认。
“是,蓝氏说得不错,是我毒杀了姨娘!”
“为何如此?妹妹难道不明白,只要父亲一死,姨娘远居田庄,你我哪有活路?妹妹那时还小,自然不知父亲那些庶子是怎么死得不明不白,得了风寒夭折的有,失足落水的有……他们死的时候父亲还在,可为他们讨回公道?赵氏有多恨姨娘,妹妹难道不知?”
“姨娘是良妾,自请去了田庄,赵氏也是无可奈何,父亲既死,她也不怕姨娘再有翻身之时。”
“可咱们呢?赵氏可会眼睁睁地看着咱们平安长大,成为姨娘的倚仗!”
“只有姨娘服毒而亡,赵氏也许才会顾忌人言,不敢再让我们有个万一,才可能因着大意,放我们一路生路,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心狠手辣?没错,妹妹说得没错,我是心狠手辣,不过妹妹扪心自问,你难道就想看着姨娘苟且偷生,而甘愿你我兄妹被赵氏毒害?妹妹果真以为这些年自己是为报母仇才隐忍争权?妹妹……你恨赵氏母子,恨她生的女儿,并非姨娘的缘故……别骗自己,一个人能骗世人,但永远骗不过自己……你可还记得姨娘的眉目?早淡忘了吧……你恨,是因为赵氏的磋磨苛待,是因为她的折辱!”
“赵氏恶毒蛇蝎心肠,却还生了两个好女儿,妹妹,你也承认吧,婉娘与娟娘并没对不住你……你讨好她们,她们也为你在赵氏面前转寰,赵氏对你才渐渐没有那般辱没诸加……可你为什么还会恨婉娘的子女呢?”
“或许不是恨,是你身为人母必须为三郎打算,你始终不甘让婉娘的儿子继承爵位、富贵尊荣……说到底,你与我都是一样的人……这本没什么不应当,为何我们就因是庶出便要受这么多屈辱,你因为是庶女,嫁入国公府就要受这么多忌防,你不甘,我也不甘。”
“各凭手段争取生机富贵,这没什么好遮掩回避的……我隐瞒姨娘的死因,也是为了不让你白增负担……在赵氏手中求生,没有怨恨支撑怎能有今日……妹妹,我不逼你,你若觉得我心狠手辣,而你已对赵氏释怀……从此好生安享富贵,卫国公与大长公主不是恶毒人,只要你循规蹈矩贤良恭顺,将来还是国公府的主母,三郎即使不袭爵位,到底是卫国公嫡子,也不会沦落到如同你我那般境地,你仔细思量。”
黄氏这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明明心中哀痛,眼睛里却干涸无泪。
她知道胞兄说的都是事实。
也许最初起因是“为母血恨”,才致忍辱负重。
可在这么多年的岁月里,早已变质再不单纯。
抛却姨娘的死,她依然无法对赵氏释怀,也依然无法就此止步。
若是如此,她这些年的隐忍都成了笑话。
她的子女是嫡出,有大长公主与卫国公维护,将来绝不会受半分折辱。
就算她这时死去。
子女依然安享尊荣。
可是她不甘,她依然痛恨婉娘,就因为是赵氏所出,金尊玉贵的长大,从不知世事艰险,她给予的怜悯是那般随心所欲,仿佛从来就不曾在意。
那是因为她拥有的太多,就像一个腰缠万贯的人随手给锭元宝,也能让路边衣不蔽体的乞儿感恩戴德。
婉娘为何活得那般高傲,而她就活该这样低微。
就算嫁来卫国公府,也无时无刻不能摆脱婉娘的压制。
要善待她的子女。
苏荇兄妹永远是元配嫡出,她这个继母半点不敢苛待,否则就是不贤失德。
隐忍多年,自问没有半点懈怠,上事高堂下育子女,处处以夫君为重,结果到头来,仍是遭至忌防。
婆母不信任,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君因为一件小事,也立即疏远冷落。
她的隐忍有什么意义?
苏荇兄妹可曾真的把她当作嫡母尊重。
旖景居然连母亲都不甘称呼。
为何要忍受这些,为何不能直起脊梁。
怎甘就此止步,一辈子忍气吞声,白受折辱。
黄氏抬手,抚摸向自己依然光滑未生绉痕的面颊。
深深吸了口气。
她是该仔细思量好生打算了。
突地又想到黄陶离开前说的话。
“若妹妹还有争取之心,记得我说的话,三殿下已经不能指望,他才是真正心狠手辣,就算咱们忠心不二,将来也会落得个兔死狗烹,四殿下虽不如他狡诈多端,相比尚还值得投靠……妹妹也许还有后路,可我没有……妹妹若还顾念手足情份……一昧地隐忍怎有出头之日……与秦妃交好,就此一件。”
倘若胞兄能助四皇子登位,秦妃就是将来皇后!
卫国公府声威赫赫,无非是因为眼下圣眷,一旦新君登基……只要有秦妃为靠,大长公主这个婆母还能随意打压自己?
就是扬眉吐气的时候。
权势才是后盾,情份什么的……
待自己真成了卫国公府说一不二的主母,先不提爵位,自然大有机会收拾赵氏那老虔婆,让她也尝尝折辱的滋味,让她亲眼看着家破人亡、尊荣尽失,让婉娘的子女跪在自己身前摇尾乞怜,多年隐忍才有释怀之时。
否则死难瞑目,更辜负含屈忍辱。
一阵玉珠碎响,黄氏平息了情绪,看向低着头进来的乳母。
“嬷嬷,我让你找买主的事如何?”
“夫人……”
“倘若嬷嬷不能听命行事,就回家安养吧。”黄氏轻轻一笑。
蓝嬷嬷双膝着地:“可是夫人……眼下新岁,兼着那些田地也并非良田,仓促出手,价格实在……”
“顾不得那么多,转手吧,倘若不够,再加上我的压箱钱。”黄氏毫不犹豫。
——
新岁期间少不得拜访亲友,楚王府里自是日日有人登门,旖景除了国公府与候府,当然也要与虞沨去一趟卫家。
有了那回虞洲大婚,舅舅舅母赴邀的前提,这回世子夫妇递帖拜访自没有再遭闭拒,卫舅舅大开正门迎客,将客人请入正厅,见虞沨与旖景坚持要行家礼,也没有坚持不受,与舅母上座,受了两个晚辈叩拜之礼,满面是笑地给了红封打赏。
另有见面礼,却是从青州带来的一轴古画,前朝大家所作,这更让世子夫妇惊喜。
卫舅舅这态度,不像有任何芥蒂疏远的模样。
午膳之后,舅甥俩摆了棋局,旖景与卫昀卫昭在旁观战,双方都大是惊讶。
旖景当然是惊讶于舅舅的棋艺,竟能将世子逼和。
卫昀姐妹也惊讶于表哥的棋艺,竟能将父亲逼和。
而卫舅母的言行始终是彬彬有礼里带着几分疏远,旖景也不介意。
亲族情份,到底不是靠一朝一夕就成亲密无间。
总之这一日聚会是宾主俱欢。
不过不及告辞,宫里就来了旨意,那内侍当见虞沨也在,倒是喜笑颜开:“可巧,圣上正要是诏见卫侍郎与世子两位。”虞沨问了一句还有谁,得知旖景三叔与魏渊等几个礼部官员也获了诏,晓得多数是因为二月童试一事,叮嘱了旖景先行回府,就与卫舅舅携手入宫。
那内侍尚且跟在身边讨好:“刚才卑职恍眼一看,只当侍郎与世子是对父子,都说外甥肖舅,果不其然。”
旖景却留意到那内侍刚才晃了卫昀姐妹一眼,似有深意,心中往下一重。
难道宫里又有哪位意动?太子妃位尚且空悬呢。
刚才这内侍有意进入内宅宣诏,举止未免有些蹊跷。
有了这层计较,回程时不免就有些郁怀,旖景猜测着应不是圣意,那么难道是皇后的意图?若是如此倒还不需担忧,就怕是太后娘娘她……
车與缓缓停住了,不待旖景示意,夏柯就掀开帘子询问,须臾回禀:“这巷子窄,前头有驾马车似乎不留意撞了人,那人不肯善罢甘休起了争执,马车里应是女眷。”旖景便让侍卫上前过问一句,若不是大事,而是有人“碰瓷”快快分解了好通行。
所料不错,果然就是遇见趁着年节出门“碰瓷”的无赖,一见革甲侍卫上前,才一哄而散不敢混闹。
得人解围的“女眷”却硬要道谢,旖景隔着车窗听她在外头说道一句:“妾身谢楚王府贵人仗义相助。”
旖景眉梢一动,示意夏柯挽开挡风的厚遮,隔着纱窗看了一眼。
那妇人一身秋香海棠锦褙,披着件滚着玉兔毛边的碧色斗篷盈盈福下身去,唇角含笑,半垂着脸。
秋月也望了一眼,发表她的疑问:“能认出王府车徽,应当也是官家女眷,怎么出行只带着两个丫鬟,连几个无赖都打发不走?”
旖景已经收回了目光,抬手示意。
夏柯就去了车外:“娘子不需多礼,举手之劳罢了。”
车轮轧轧驶动,持礼屈膝的妇人眼光微睨,瞧见纱窗里半张娇颜。
“是世子妃。”妇人似乎喃喃自语。
而车厢内旖景也是满唇角的奥妙。
于氏?安瑾的生母,她家二叔的外室。
这般巧合?
眼见是楚王府的车與没有避之不及,反而上前称谢……
看来二婶有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