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旖景之谨慎,当然不能轻易信任明月,这丫鬟是真明智还是假可怜,还有待观察。
不过这话问出后,明月回答得却没有半点迟疑:“并非奴婢以为世子妃会助奴婢,而是奴婢的确没了旁的出路,奴婢就算卑微如蝼蚁,可蝼蚁尚且贪生……奴婢打听得世子妃待下仁慈宽良,只要奴婢忠心事主,也只有世子妃能保奴婢性命……宜人虽说良善,可性情太过懦弱,再者以她的处境……奴婢直言,一旦将来二爷立府而居,宜人也是自身难保。”
这句倒是实话,无论是小谢氏还是黄江月,两人要发作明月,芷娘就算敢保,也没有那样的能力。
“据我所知,二郎待你还算看重……即便如你所言,他狠心绝情,也是个靠不住的人,不过你早看明白了这点,我且问你,你从什么时候起就有了二意,想要另寻出路?”旖景又问。
“不瞒世子妃,这两年奴婢一直在计较犹豫……直到世子与世子妃大婚……奴婢就暗暗筹谋,既然世子妃入了王府,今后必会执掌中馈,奴婢虽在二郎身边侍候,却是王府之奴,只要世子妃开恩,便能让奴婢继续留在王府。”
旖景稍不可见地一挑眉,这话就有些矛盾了,明月既早有犹豫,缘何当初一到西苑,从胡旋嘴里知道虞洲与世子对饮一事后,就毫不犹豫到后庭角门外迎候?她与芷娘并无旧情,才侍候上一日,就愿意为芷娘“拉宠”难道不是为了自个儿打算。
这疑惑才刚一晃过,就听明月说道:“故而宜人进门当日,奴婢一听胡旋的话,就晓得是关睢苑特意透露的口风……世子妃想助宜人一臂之力,奴婢虽不尽知其中原因,却毫不犹豫地恭候了二郎去西苑……次日夫人就闹腾起来,世子妃又随着老王妃来西苑,若依老王妃一贯性情,自不理会这些琐事,任由夫人处置,可是当日……奴婢斗胆,暗暗揣摩,正是世子妃影响了老王妃,奴婢也猜测到了几分世子妃相助宜人的情由。”
明月原来在前院,虽有时也会来内宅,许多事情却并不清楚,不想被朗星背后使绊,发落到了芷娘身边,倒还有了更多机会观察打探王府两房主子间的纠葛矛盾,这也算是塞翁失马、因祸得福,这时见自己放胆直言后,世子妃并无恼怒,遂一鼓作气说道:“世子妃与二郎原本交厚,可最终却选择嫁给世子……实在明智,想必也深悉二郎为人并不可靠。”
旖景这回毫不掩饰地高高挑眉,这话有些意思,明月何故以为在婚事上头,她有自主的权利?
就听明月又说:“奴婢因二郎之故,对世子妃从前的事多有留意,自然晓得世子妃是大长公主的掌上明珠,更得太后疼爱,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打理庶务产业,更听说旧年并朔疫发,世子妃智斗奸侫的故事,越发笃定世子妃不同普通闺阁,当时就暗暗揣测,只怕二郎是不能如愿了。”
旖景释然,若是换成上一世,自己光担了个才名儿,嫁入王府后诸事不问,想必这丫鬟也洞明自己是个不谙世事的,根本没有起过“投诚”的意图。
再一次证明显赫与尊贵的身份不是万能,要收服人心,还得靠为人处世。
不知江月是否明白这个道理?不过看她心心念念嫁入宗室,明知虞洲“心有所属”还执迷不悟的势头,只怕是参不透这一层关键。
“那么,你以为我为何要助三妹妹?”旖景听明月这一番话,其实已经放下大半疑心,不过仍然不动声色。
“总归是不让夫人好过,世子妃定是看明白夫人对宜人满心厌恶,而奴婢也有洞悉,夫人对世子妃也是心怀叵测,应是不愿……交还中馈。”明月略微沉吟,又再说道:“不瞒世子妃,奴婢有回偶然目睹冬雨与二郎私见,两人……言行亲密……再一打听,又知冬雨时常去夫人的梨香院,当时奴婢只以为冬雨心存绮念,不过奴婢都能打听出来的事,想来自然瞒不过世子妃耳目。后来却听说冬雨落毒……必是得了夫人与二郎指使,冬雨既然事败,说明世子与世子妃早已洞明夫人与二郎之恶意,奴婢猜测,这事自然与二爷也脱不开关联,二爷一家……也许意在王位。”
好厉害的丫头,仅凭这些蛛丝马迹就能揣摩出这一层,可惜身份卑微,于她而言,倘若没有稳固的靠山,洞察越多处境就是越是危险。
也许就是上一世她“失足沉塘”的关键原因。
不过万一……明月是虞洲的反间计……
旖景忽地沉声:“我再问你,你能为我做什么?”
倘若明月“投诚”是虞洲指使,那么她一定会争取进入关睢苑,眼下两房已经基本水火不容,也就是在老王妃面前才继续演戏而已,虞洲安排明月来试探已经没了任何意义,不过若让明月假扮可怜博取同情,侍机埋伏在关睢苑里找机会投毒什么的,不是没有可能。
却见明月忽然沮丧下来:“奴婢的确什么也帮不了……夫人对奴婢心怀厌恶与戒备,还有少夫人,一心以为奴婢得宠,毫不掩示妒恨,她们不可能听信奴婢之言,唯有二郎眼下还对奴婢有几分情份,不过二郎多疑,若真企图王位对世子与世子妃心怀叵测,必不会将计划泄露给奴婢……奴婢唯一能助世子妃,也只是能使宜人争得二郎更多宠爱,让夫人与少夫人越发恼怒。”
仅只于此。
明月认为世子妃的打算,不可能仅仅是让夫人婆媳怒火攻心。
说到底,她并没有什么助益。
这也是她心里不安紧张的根本原因。
于世子妃而言,根本不在意区区奴婢示忠,那么她又何德何能争取世子妃给她一个归宿。
旖景听了这话,心里越发拿不准起来,干脆挑明试探:“那你告诉我,你想得到什么?”
话音落地,便如字字千均,震动得明月心如擂鼓,几乎摁捺不住直接开口说出调入关睢苑的话来。
以世子妃现在的能力,调动一个奴婢自然不在话下,一旦进了关睢苑,再不受夫人与二郎夫妇威胁。
明月深深吸一口气……
“奴婢只求将来二爷单独立府后,世子妃能将奴婢留在王府,给奴婢一条活路,今后婚配由世子妃作主,只要得个实诚人,爱重奴婢,有能力使奴婢富足无忧,不受贫苦,奴婢便感恩戴德,惟世子妃之令是从,绝不敢怀二意。”最终出口却是这么一句。
明月很清醒,晓得自己侍候虞洲多年,眼下又得几分信重,世子妃必然不放心把自己留在关睢苑。
旖景轻笑:“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替我做成一事,不待二叔立府,我就可以先把你调进关睢来。”这一句话后,眼见明月摁捺不住喜上眉梢,旖景忽又沉声:“你在三妹妹身边侍候,自然有许多机会,让她……不慎中毒!”
这话一出,连一直垂眸不语的夏柯都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盯着旖景,几乎摁捺不住开口,更别提明月,甚至忍不住抬起面颊直视世子妃。
却听旖景接下来有条不率,甚至漫不经心地说道:“西苑里除了你与三妹妹的两个陪嫁丫鬟,少不得还有二婶的人,你这么聪慧,嫁祸旁人自然易如反掌。”
原来如此……论来有王爷与世子撑腰,世子妃要逼二爷一家开府另居易如反掌,之所以迟迟未动,反而把心思用于奉迎讨好老王妃……应是老王妃不信二爷一家心怀叵测,又顾念夫人是娘家侄女,不愿让二爷另立门户……可若坐实了夫人毒杀亲侄女之罪……芷姨娘既得谢世子疼爱,只怕谢世子会彻底与夫人兄妹反目,老王妃也再不会顾念夫人。
可自己若真做了这样的事……害人性命……又会落得个什么收场?
明月冷汗淋漓,这时才觉得膝盖阵阵刺痛,仿佛底下硬冷的青砖突地生出冰凌,毫无阻碍地钉入膝盖一般。
旖景这话当然是试探。
芷娘对虞洲毫无用处,更被他与小谢氏厌恶,倘若明月真是虞洲的反间计,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应诺,当然,他们会想尽办法让小谢氏脱身,推个闲人挡箭,不过明月就会博取旖景信任,从而得到进入关睢苑的机会。
便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只要明月一口应诺,可见也是心狠手辣,为利益二字甘害无怨无仇之人性命,这样的人不仅不能信任,更不值得半点同情。
旖景自然也留意到夏柯的焦急,看了她一眼,是稍安勿躁的意会。
这一阵沉默稍显叵长。
旖景差不多将一盏茶喝得见了底,见明月仍是匍匐沉默的姿态,终于有些不耐:“你若做不到,就作罢吧,我只当今日没听你这番废话。”抚了抚衣袂,示意夏柯替她披上斗篷,是要起身离开的意向。
原本近在咫尺的希望,眼看就要烟飞云散,明月十分焦急,忍不住再拜稽首:“世子妃但听奴婢一言……求世子妃……”
旖景轻笑,人还是站了起来,越发地居高临下:“说吧,应还是不应。”
“奴婢做不到……宜人待奴婢宽和,从不曾苛待……奴婢做不到害她性命……世子妃请听奴婢一言,宜人生性软弱,夫人尽管厌恶,却没有让她非死不可的必要,世子妃此计并不妥当,奴婢冷眼旁观,二郎待少夫人的厌恶仿佛不在宜人之下,说不定二郎会借宜人与奴婢折辱少夫人……少夫人是夫人择选的儿媳,夫人必会为她出头,二郎原本就对夫人有所不满,若夫人一昧强横,二郎更会与夫人离心……奴婢以为,宜人活着才能使老王妃越发不满夫人与少夫人的作为,若为此闹得家宅不宁,才更利于世子妃的计划。”
旖景微微颔首,明月当真是个明智的,虽然有些心计,好在不是心狠之辈,难得的是情急之下,还能说出这么一番计策来,虽说这位“示忠”的丫鬟来得突然,旖景并没想好将来怎么利用,不过留着这么一枚棋子是有益无害。
更兼知道上一世她死于非命,多半是因为虞洲的毒手,心里到底有些同病相怜的恻隐。
若放任不管,想来明月最终还会被害,倒可惜了她的计较与见识。
明月正自忐忑,手臂却忽觉温热,怔怔抬眸,却见世子妃眼中带笑,是在弯腰掺扶。
顿时受宠若惊,不及细想,就手站了起来。
“你的处境我知道了,既然你信得过我以将来平安相托,我便答应满足你所求。”旖景笑意温和:“我相信你能暂时周全自身……回去好好侍候三妹妹,别让她受了二弟妹的算计,有什么难处,着人知会我一声,西苑里负责扫洒的小丫鬟瑞雪值得信赖,若有紧急的事儿,让她传个话就是。”
明月云里雾里,踩着虚浮的步伐往外,直到西苑就在眼前,才醒悟过来世子妃刚才那番话是试探,重重吁了口气的同时,不免又出了一身冷汗,庆幸之余,始终不敢置信,她当真通过了考验,就这般轻易的,争取了个将来?
而要做的无非……侍候好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