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起来了?”
廊庑底下,旖景有些惊愕地看向秋月,又与姜氏面面相觑。
今日吕简携同妻子来王府拜访,原为当面感谢虞沨的救命之恩,他们在外庭谈话,旖景携了姜氏到中庭小坐,两人言谈正好,哪知秋月却禀报了这么一件事。
“世子与吕大人在外庭梅亭里品茶闲谈,奴婢奉令呈上瓜果茶点,那时尚见两位言谈甚欢,哪知奴婢还没走到中庭,就听吕大人言辞激慨起来,又连连击案……那声威,甚是吓人,奴婢隔得老远,都唬得心头乱跳,听吕大人似乎是因为一个姓宋的官员,与世子争执了起来。”秋月当着外人的面,倒没有往常一般跳脱,恭谨持礼,据实而禀。
只听这话里的意思,应是吕简先动了怒,未知虞沨态度。
姜氏深知吕简那倔强的脾气,这时微蹙了眉,起身致歉:“外子性情急躁,往常与交好的同僚闲谈,多有一言不合闹得不欢而散的时候,想来今日又犯了倔强,冒犯了世子,实为失礼。”
旖景也站了起身,笑着说道:“吕大人性情直率,或许是因为与世子见解不合,有些激动罢了,咱们去瞧瞧,若是无关紧要之事,也好从中调和,孺人无需担忧。”
吕简这回生死一线,伤愈后已经归职,圣上因明白他这回横祸当头的真实原因,可涉及太子,许多隐情不好公开,却对无辜涉及其中的吕简怀有歉意,擢升了他为正七品的御史,姜氏因而也有了孺人的诰命。
旖景与姜氏沿着碧竹夹径,穿过月亮门儿,刚刚才步入中庭,便听临水而建的梅亭里传来吕简高亢的嗓音,果然甚是激愤:“周氏三公,皆铮铮谏臣,铁骨忠心,秉苍生黎民为己身之任,为万民清平,与豪勋对恃,忠心侍君,鞠躬尽瘁,实为百官表率,士人楷榜;宋实渊,东明光宗信臣,因其女受光宗隆宠,位及贵妃,宋氏一族因而受封公候,其性睚眦必报、其品贪得无厌,强奢豪侈,恃强凌弱,只知奉承君帝、勾联内宦,与哀帝时肖氏何异?”
旖景听到这里,再度与姜氏面面相觑,刚才听秋月说得不明不白,还以为虞沨与吕简是因政见不合起了争执,哪知这时听了吕简的话,竟是为了前朝东明光宗时期的一段公案,已经隔了百余年间。
步伐却没有停,直到出了廊庑,穿过梅林,清清楚楚地瞧见两个对面而坐的人。
吕简一手牢牢摁于茶案,乌眉高挑如弓,两眼圆瞪,满面怒意,脚边有只碎成几片的茶盏,想是他一时激愤难忍,拂袖泼茶。
而虞沨仍是正襟危坐,手里托着茶盏,微微垂眸,因而瞧不见他面上神色,不知有没着恼。
姜氏越发觉得歉意,见旖景站住了步伐,并没有急着上前,也只好驻足,递上一个苦笑——他们此行是来致谢,哪知吕简竟为了些是非难断,又早湮灭于史的事情大发雷霆,就算宋实渊是奸侫小人,误国误民,周氏三公为其所害,含冤而死,与楚王世子何干,他这是冲人家发的哪门子邪火?
“宋实渊靠着女儿隆宠上位,胸无点墨,鼠目寸光,怎能与饱读圣贤之一代鸿儒相提并论?他为一己之私,助姻亲谋夺统兵之权,不顾天下苍生,百姓福祉,进奸言于光宗,发动战事,以致百姓重税加身,天下民不聊生,民不能安居,才生祸乱匪事,周公进言,劝光宗尊圣人之言以德礼教服,严惩首祸宋实渊,必平民愤,哪知光宗非但不纳忠言,反而妄信奸侫,施苛政重法,周公赤胆忠心,冒死厉谏,光宗竟眼看着七旬高龄的忠臣,顶风冒雪,活活跪死在午门之前!”
“周公之子,秉承父志,虽知宋实渊深获君心,却无退却,与朝中有识之士纷纷上书,谏光宗罢征战、去苛法、修养生息、抚民平政,处死宋、郑两党奸侫,国政何愁不定?哪知光宗一意孤行,竟戳杀忠良,周氏满门抄斩,涉死文士言官更及七百余人!君帝残暴不仁,以致宁王叛逆,于此,光宗不得不平息战事,剿灭宁王,只可惜周氏三公及满门忠烈因谏而死,那宋实渊却安然无恙,其姻亲郑氏还因战功被封异姓王,显赫一时,留名国史,实在可笑!光宗事非不分,天下士子却还长着眼睛,对宋、郑口诛笔伐,为周氏三公正名,只没想到,世子竟也不辨忠奸,认为宋实渊身负骂名是为无辜,周氏满门忠烈之士反而是奸诈小人、咎由自取。”
吕简一番激愤之言后,尚且不减怒火,看向虞沨的目光满是痛心疾首。
旖景心中一沉,以她对虞沨的了解,必不会无缘无故拿这桩难辨是非的史事与吕简争执,她读过东明五帝传,光宗名列其中,对其在位时讨伐北原蛮夷,结果引得国中政局动荡,文、武朝臣如水火之势,不死不休那段历史也有几分了解,虽功过是非委实不好分说,可虞沨在这时与吕简讨论这事,并笃言士子们追祟的义士周氏三公名不符实,气得吕简怒火攻心,必有用意。
难道是圣上也起了征战之念?
若是如此,缘何半点预兆没有?不对,圣上这时一门心思推行新政,改革官制,复行科举,而北原昭康氏又早退居阴山之外,虽其分裂而出之西王室从康氏权据西藩、外藏,但有西梁等国挡在其间,不致祸及大隆国土,圣上这时,没有理由无端端地兴战邦外。
旖景正且疑惑,总算听见了虞沨说话,语音平缓低沉,但因她们这时隔得近,也是字字清晰。
“先替吕大人斟茶。”却是嘱咐一旁茶水房的侍婢。
刚才吕简一番慷慨激昂,也觉口干舌躁,炯炯怒目仍然逼视着虞沨,只用左手往案上一捞,捞了个空,才醒悟过来刚才盛怒之时,已经摔了茶盏,这时听了虞沨的话,重重一声冷哼,接过茶来,一口饮尽。
“周公是光宗之父庆宗信臣,待光宗即位,他位及太傅,为国之栋梁,举足重轻。”虞沨淡淡回视着吕简的怒目,眉宇间一片宁和:“那时的他,门生故吏已遍及东明州府,更不乏在六部朝阁身任要职者。”
“那又如何,周公德高望重,声威自是显赫。”吕简不服:“周公并非金逆之辈,绝无包庇朋党,仗势欺民之行,为清正良臣。”
“当真如是?”虞沨微一挑眉:“当时光宗欲行迁官之制,实为杜范官寮权据一方,欺上瞒下,贪贿勾结之良政,却遭周公率先反驳,以致朝中追随周公者责声一片,更有一位……或许吕大人认为的忠臣,激愤起来,于正殿议事时,触柱死谏,引光宗大怒,欲追究其不敬之罪,周公竟直指光宗怒斥,称光宗冒昧改制,是为对先帝不忠,这般跋扈,金榕中也只能望尘兴叹。”
吕简:……
半响才分辩,嗓音却低了八度:“周公是谏臣,也是出于忠心……地方官员熟悉一省政务,无端迁官,岂非不利于州府治理?”
“政令的好坏,不能仅凭一人之辞,难道周公所见必为真知,旁人一旦有分岐之见,就是奸侫?光宗之令,伤及地方大员利益,而这一批人,为周公马首是瞻,他未必不是因为朋党之利而反驳君令,借先帝之名,仗辅政之权,对天子不尊,可是人臣之忠?”虞沨摇了摇头:“吕大人刚才声称宋实渊胸无点墨,不能与周公相提并论,就说征战北原一事上,周公引圣人之言‘兵者,凶器也’,为劝服光宗以德礼兴邦,教化众民,不能行凶险之事,原也不错。”
微微一顿,虞沨又再说道:“用兵的确是凶险之事,可当时北原人屡屡犯边,野心勃勃,攻入边城,竟施屠城之恶,烧杀抢掠,致数万百姓家破人亡,惨死屠刀之下,对这般挑衅恶举,我倒认为宋实渊与周公争执时有句话问得好,满朝文臣,谁有把握对北原蛮夷施德礼教化,说服昭康氏负荆请罪,引颈待戳?”
吕简:……
“光宗若不还以厉害,东明国威何存?北原人还不耻笑中原君臣无能,他们的铁骑可还会安于关外?”虞沨托盏,浅啜一口茶水:“周公饱读圣贤书,又勤政爱民,为何对边郡命丧蛮夷屠刀之下数万无辜百姓视而不见?”
“倘若周公所见为正,那么哀帝当时对北原昭康氏攻占归化,兵犯中原,夺朔州称帝视而不见之事,也并无过错了。”虞沨轻轻一笑。
见吕简脸上怒意逐渐凝固,转而沉思,虞沨又再说道:“周公为何反对光宗征战?是因他排除异己!周公权大势盛,于殿议时当众臣之面,也敢对光宗指面而斥,如此不敬之举,岂能不让光宗忌怒?光宗欲培养亲信,压制周公,可文臣大多数追随于他,光宗只好依靠勋贵武将,宋实渊应运而出,以我看来,与其说他是凭着女儿获隆宠上位,莫若说光宗为了重用他才封其女为贵妃。”
“可宋实渊的确是睚眦必报之小人!”吕简尚且不服。
“这也是士人们造出的舆论,我但说一件小事,当年周公门生之中有一寒门学子,得周公提携,任了赣州知府,因周公过寿,未及适时奉上寿礼,遂被厌恶,不过因为纳了个妓子为妾这等小事,竟被周公弹劾,丢官也就罢了,还被重杖致死,这位知府为官多年,清廉爱民,不过因一时疏忽,却遭这般雷霆报复,周公又岂是真有容人之量,爱民如子?”
这事情吕简也听说过,但早前受言论影响,还敬重周公大义,以礼教为重,不庇不纵。
可这时细想……难道周公果真是因为报复门生没有送礼?
“国有战事,加重税赋也是在所难免,光宗重税之令,原也是针对富庶之地,何致民不聊生,暴乱四起,悍匪横行?吕大人想想,地方大员多为周公门生,这其中是否大有蹊跷?周公借民生、除异己,想对光宗施压,诛灭宋郑,当时郑将军正在与北原交战,并且占据十足胜势,光宗若真屈服于文臣,那才是残害忠良,只怕北原人听说,更要称颂周公‘忠心耿耿’了。”虞沨不无讽刺。
“七旬老者,风烛残年,还烈性如火,顶着风雪长跪午门,无非是要向天下展示他的‘耿耿忠心’与铮铮铁骨,争取民众與论施压于君,结果受风寒不治,如果仅仅于此,周公也算得了善终,光宗终究还是心怀大度,不曾追究他因私废公、大不敬之重罪,无奈周公二子毫无自知之明,竟然联合文臣上书,终于让宁王瞅准了国政大乱的时机,行谋逆之事。”虞沨长长一叹:“光宗原有重创北原之机,可惜因心怀仁慈,念在周公曾是君父信臣,太过隐忍,终于引发内乱,不得不调回郑将军平乱,给了北原修养生息的机会,偏偏那些文士大肆鼓吹,成全了周氏三公赤胆忠心之名,以致光宗之后,东明历代君主轻易不敢动兵,固步自守,使得北原养兵富国,终于出了个哀帝,进犯中原,险些盘据了中原锦绣江山。”
吕简这时已全无恼怒之色,鬓角被冷汗浸湿。
“周氏三公非但不是忠正之臣,反而为东明灭国埋下隐患。”虞沨最终总结。
又肃正了神色,对吕简说道:“我知道吕大人不似周公,确为忠正不二,但也当谨慎,别被存周公之心者利用,妄冒不敬,待大罪加身,尚认为自己无辜。”
这话把一旁的姜氏唬得一怔,忍不住唤了一声“大人”。
梅亭里的两人这才发现“隔亭有耳”,齐齐看了过来,吕简似有愧意,虞沨却冲旖景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