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氏是镇国公夫人精心替小谢氏择选的陪房,她老娘是小谢氏的乳母,她打小却是国公夫人身边的丫鬟,历来受的就是“阴私”教育,心眼早练就得七通八窍,故而从一开始,国公夫人就没打算把她培养成“通房”,而是早早配了人,待小谢氏出阁做为“陪房”过来。
小谢氏对她也历来“倚重”,那些“见血”的坏事,多是通过单氏的手。
原本单氏服从主子已经成了惯性,虽说小谢氏所谓那些“恩赏”不足以填饱她的贪欲,总让她半饥不饱,可眼见比起旁人,她也算是头一份了,从没有背主的念头。
自打楚王妃过世,王府中馈在老王妃的授意下被小谢氏一手掌握,单氏这个亲信自然水涨船高,颇有些在王府内宅呼风唤雨的味道,除了几个主子,不将旁人看在眼里。
别看她逢人一张笑面,心里头却傲骄得很。
可是平静的日子在旖景成了世子妃后,有了波澜横生的趋势,嫂子张氏挨打,单氏已觉被“下”了颜面,对小谢氏多少有些埋怨,紧跟着露华又与瑶华起了争执,祝嬷嬷显然偏坦瑶华,更让单氏不愤,还没有想好怎么报复,小谢氏便对她生了疑。
想到自己多年“忠心不二”,只不过得了些蝇头小利,原以为主子多少对她还是信重的,将来不是不能图谋更多的好处,不曾料“信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郭家这门婚事,小谢氏分明偏坦祝氏,这也还罢了,居然要让露华嫁给个一无是处的赌棍。
单氏心里的怨愤已经沸腾。
可她到底还有自知之明,晓得只是个奴婢,不敢违逆小谢氏。
不过今日与世子妃这一见面,单氏心里又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知道虞栋夫妻的图谋,意在王位,可是眼下看来,二房胜算并非当初以为的八成,别的不说,眼前世子妃的手段就不一般,至少在笼络人心一点,就让小谢氏望尘莫及。
假若将来二房倒了,说不定连主子都会落得个死罪,他们这帮奴婢还能安享荣华?
而小谢氏无疑是个过河拆桥的,虞栋的手段更是狠辣,便是将来他们真成了事,自己说不定也会被杀人灭口。
许是到了“投身明主”的时候。
单氏贪婪的目光,久久注视在面前的几张薄契上。
旖景耐性十足,没有催促,缓缓地将一盏茶品完,落盏之时,才不轻不重的将杯盏一顿。
单氏如梦初醒。
略直了腰身,却仍是试探的语气:“夫人她……的确对世子妃有所忌防。”
旖景唇角一卷,低头看自己的手指。
这完全是句废话。
单氏神色一僵,她这时仍还有犹豫,心里正紧张地权衡,一时拿不准世子妃对二房的手段得知了多少,尚且还有两相逢迎的饶幸。
“这才新婚,二婶就送了份‘大礼’想让我绝嗣,不是忌防,是对我的爱护。”旖景缓缓地说。
单氏:……
“药是二爷寻来的,为的是……王位。”单氏像是下了狠心,咬牙说道。
听着比刚才那句明白了点,但归根结底还是一句废话。
旖景弹了弹指甲:“是么?我还以为二婶是看我不顺眼,随手害上一害,给我个教训呢。”
单氏汗流如注,又匍匐了下去:“世子妃应当知道,世子身子一贯病弱,又是王爷独子,若是将来有个好歹……”
“好了。”旖景终于有些不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来单婶子的确‘忠心耿耿’,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你。”
眼看着华丽的一角绣裙,轻盈而过,单氏心头大急——她已经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可世子妃却没有半分兴趣,连追问都没有一句,言下之意,一切早在意料。世子妃不过是刚刚入门的新妇,便洞悉二房的阴谋,定是因为世子早有防备!
这里终究是楚王府,就算二爷夫妻一时还能自保,可世子夫妇要对她这个奴婢下手……
忽然又想起世子妃刚才说的那句话,单氏更是冷汗淋漓——甚至都不用世子夫妇动手,只消去二夫人跟前“多言”两句,小谢氏便是为了自保,也不会留她这个深明内情的活口!
“世子妃留步!”单氏已经被逼无路,心里一急,手就往旖景的裙角抓去。
旖景也不嫌弃这奴婢“冒犯”,微笑顿足,居高临下地看着单氏。
她含讥带讽的软逼,便是为了让单氏交待小谢氏的“谋划”,以及一些作为,虽说于她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为的是让单氏“自绝退路”——要的不是单氏的忠心,要的只是她对小谢氏的彻底背叛。
却没想到逼出一句——
“江氏当年是受了二爷蛊惑,这才对王妃与世子下毒,二爷他,早含祸心!”
旖景轻“夺”裙摆,这才坐回了椅子里,盯了单氏半响,才冷笑道:“单婶子竟然是知情人……二叔还真是心慈手软。”
当年除了虞栋乳母,知情者皆被灭口,旖景是真没想到居然还留了个单氏。
“二爷与江氏本有私情,阴谋早就酿成,当时二夫人还未过门,奴婢本不知情,直到随了二夫人来王府,因着发现二爷与江氏……时常私会……奴婢不敢隐瞒夫人……夫人便要收拾了江氏,却被二爷阻止,这才告诉了夫人江氏早对楚王妃与世子乳母下了毒,当时夫人年轻,知情后也很是不安,回去与国公夫人商量……”
旖景蹙眉——这么说来,镇国公夫人竟也一早洞悉内情?
她可是老王妃的嫡亲嫂子,虞沨的舅祖母!
那时王妃尚未毒发,若及时揭穿江氏阴谋,定能挽救王妃的生命,而虞沨也不至于受这么多年阴毒侵体的折磨。
“奴婢是随着夫人回镇国公府,才无意间听见的……奴婢原本是国公夫人的丫鬟,当国公夫人与二夫人谈心,都让奴婢留在门外看守,奴婢一时好奇……”
旖景心里只觉得冷硬,手掌渐渐扶紧了椅柄。
“国公夫人叮嘱二夫人别将这事告诉镇国公,也不消理会江氏,说待王妃与世子一死,江氏必无活路……还劝说二夫人既然已经出嫁,便当以二爷为重……奴婢听到这里已是满身冷汗,不敢多听……”单氏偷偷抬眼,见世子妃满面冰霜,立即又匍匐在地:“世子妃恕罪,奴婢一家都捏在二夫人手里,便是听了这话也不敢泄露,更不敢……”
她甚至不敢让小谢氏知道,尤其是在楚王妃“病逝”之后,眼见虞栋对知情者痛下杀手。
“国公夫人过世之后,二夫人渐渐倚重奴婢,才将不少事交托,可无非都是些金银利益上的,当然也有收拾那些不安份的丫鬟管事,但涉及世子,也只有绝嗣药那一桩。”
若非关睢苑防范严密,小谢氏实在想不到良策,也不会把这厉害的事告诉单氏,单氏毕竟是她陪房,经过这么多年,小谢氏对她多少还是有些信任的。
不过小谢氏也没想到,单氏知道的会这么多。
单氏这时将“真相”细诉,无疑感觉到世子夫妇对当年的事已经知悉,为求自保,只能示忠,赢得世子妃庇护。
世子妃一旦拆穿绝嗣药的事,虞栋夫妇必然怀疑是单氏“背叛”,小谢氏就算心软,虞栋的手段单氏可是心知肚明。
若不将这段陈年往事实情诉诸,世子妃万万不会信任她,刚才世子妃对她那番二爷“图谋王位”的话不屑一顾,已经表明态度。
旖景存心逼迫,却有“预料之外”的收获,可她却没有半点喜悦。
杀意从眼睛里一掠而过。
单氏并未觉察,紧跟着又将小谢氏这些年来“贪贿”王府财物,怎么先于旖景入门之前在老王妃跟前极尽挑拨,谋划着利用江薇与罗纹的事交待了出来。
“虽二夫人告诉奴婢,是不想交出手中管家大权,有意挑拨世子与世子妃之间的关系……世子妃明智,必能想到二夫人是要谋害世子。”连那一桩要命的都坦白了,单氏自是不再诲言,生怕世子妃还不信任。
旖景的心情也在单氏的絮絮叨叨中渐渐平复。
“露华与郭家的婚事成不了了。”忽然一句。
单氏一怔,立即卖乖:“奴婢省得,世子妃这是在庇护奴婢,二夫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这门婚事。”
“我知道你不想看祝嬷嬷如愿。”旖景轻轻一笑:“我也不会让她如愿。”
单氏心中又是一紧,听这意思,祝氏并未对世子妃“投诚”,看来绝嗣药的事是世子妃早有忌防才察明了真相,亏得自己识相,否则这回命都保不住。
“至于露华的婚事,二婶倒也未必一定会强迫,无非是打算搅和她嫁去郭家得个自由身,不让你添个倚仗而已。”旖景提醒:“单婶子是聪明人,怎么推脱这门婚事必有办法,我准你拿我名头一用。”
单氏心下大喜,暗道世子妃果然厉害,洞若观火。
忽又想到一事,连忙讨好:“奴婢瞧着,世子妃身边有个陪嫁丫鬟叫做冬雨的,与二夫人常有来往,两人说话,便是奴婢都被打发了走开,情形不对。”
旖景轻轻一笑:“单婶子多虑了,冬雨是得了我的授意。”话题一转:“有一件事,单婶子若是办好了,你儿子经营的干果铺子可以先给你。”
单氏精神一振,她知道自己这番剖心吐胆,到底是赢得了世子妃的信任。
眼下虽经小谢氏“提携”,儿子的生意一月也能赚个三、四十两,可少不得拿一、二十两出去打点各路牛鬼蛇神,真能留在手里的钱并不太多,但若再不用付铺子的租……白白就多了十两的收益。
那铺子虽不在顶尖地段,可至少也得值个两、三百两。
连忙叩首,嘴上念叨着但请吩咐。
“想办法让镇国公世子知道二婶有意拖延谢三娘进门儿,甚至还曾有打算让世子纳她为妾的事儿。”旖景说道。
不像老王妃生父谢晋,这一任镇国公谢复因站错了队,居然在先帝立储时支持康王,深受太后忌惮,太后娘家严氏便上谏太宗帝,收回了谢家统兵之权,让谢复任了一段时间内阁学士,后来圣上登位,干脆让谢复赋闲,便是谢世子,眼下不过也是个户部郎中,谢家威望已大不如前。
世子夫人对亲生女儿四娘的婚事十分着紧,自是不甘让四娘“下嫁”,可公候勋贵们却不怎么看得上谢家,旖景从虞沨那里得知,谢夫人最近与韦家来往频繁,是想让女儿嫁入相府。
这一把火,便有了添的由头。
韦相眼下与卫国公“言谈甚欢”,若是得知谢家曾让大长公主“不痛快”——旖景还未出阁,竟然老王妃就被谢家说服了求上门前,要求国公府点头纳谢三娘为妾!
本就犹豫的韦家,更会坚定拒绝与镇国公府联姻。
而当谢夫人得知四娘的姻缘竟然是坏在了小谢氏手上……
总得有些想法吧?
不过这事却不是非单氏不可,旖景让她行事,只是试验这枚棋子用得顺不顺手罢了。
单氏却喜出望外——她原就是镇国公府出来的,在那边还有不少人脉,此事对她不过是举手之劳,又不至让小谢氏察觉,简直就是白赚了一间铺子。
拍着胸脯保证,定能不辱使命。
旖景又赏了她一个金镯子,就此打发。
单氏一路之上,心里十分慰贴——世子妃想得就是周道,还知道拿这一只镯子“障眼”,脑子里一边飞速盘算着,该怎么在小谢氏面前蒙混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