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麟奇目光通红,眼睛的智慧尽数丧失,取而代之是近乎麻木的杀戮欲望。
在自我意识被琴声彻底蛊惑前,他才真切感受到皇甫晴的琴声是多么强大而恐怖。
就是这个琴声,让东海的士兵在经历牵魂葬屠杀后迅速平静心虚,也是它,让那些武者甘心赴死与上十条山神蛟搏斗——正常情况下,这种事绝无可能发生,但皇甫晴能不留痕迹地让世人为琴声倾倒,说起来,他也算是绝顶的蛊惑家。
这么多年,他用琴声诱导多少人动杀心?或许他本人都数不清了。
过程实在太简单,他只要坐他不会产生杀人的负罪感,也不必担心事情暴露。
独孤麟奇双眼一闭,再次睁开,身心便交给内心最深处的嗜血本能。琴声透过浓浓的黑雾,十一年酝酿沉淀的仇恨被逐一勾起。单独的仇恨还不足以让人失去理智,美好的记忆才是点燃愤怒的最好材料,随着琴弦一声拨震,独孤远山最后的辉煌情景浮于脑海,他感觉身临其境,伸手就成触及它的花草芬芳,鼻子轻轻一嗅,清新的空气沁人心田。
如今,他闻不到这样的润泽空气了。那里只有血,悲痛的血、不甘的血,全都萦绕在山头,悲鸣永不断绝。
“无能之辈!”公主高声嗤笑,“那是玄妙之力吧!就算有它的力量,你又能——”
话音未落,独孤麟奇的身体像炮弹般弹射出去,黑雾呲啦出目眩的白色火光,一连串爆炸让公主意识到他的力量已被强行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是在用性命透支力量。
她神情冷峻,手中的细剑连同身体一齐爆发出紫色的泽气,酷似眼影的紫黑纹路深深地烙在脸颊两侧,她的脸被那种古怪的线划分成棱角分明的六块——从眼角到太阳穴,从颧骨下方到嘴边。对称出诡异的美感,仿佛浓妆艳抹的戏子。
她娇声一喝,持剑迎头对上了独孤麟奇。
剑柄发出呼啸般的怪叫,一场盛大的幻觉立刻入侵他的脑海。可这回,他甚至没有思考的必要。幻觉中的公主从左侧进攻,现实中的公主从右侧进攻,在电光火石间,他展现了反常的反击速度,手中长剑横竖一砍,虚构和现实纷纷落败。
公主惊愕地看了他一眼,明白歪门邪道已对他没什么效果。她稳下心绪,悄然间听到了北方传来的异响。
“那是……”她喃喃自语。
分神刹那,独孤麟奇冲了上来。
她连忙躲闪,可方才的大量体力消耗导致气息跟不上意识,身体和思维分成了一前一后的两个层面,她颇为吃力地接挡独孤麟奇的攻势,心中的担忧却全部倒向了北方。
独孤麟奇已经失去理性神志,自然感受不到那边的诡异,但她不一样。她很清醒,正因为清醒,她才明白,现在根本不是战斗的时候。
地动山河,她跌跌撞撞,一下没能站稳。
视野顿时被独孤麟奇的黑暗笼罩。
*
耀眼的红光彻亮了天空,黎明提前到来。
二十六颗古道翡心融合而成的恶魔展露了最邪恶的姿态,它在京城上空一千米的高处瞬间爆炸,仿佛太阳陨落,无法想象的热量在眨眼间覆盖了这片古老而神圣的土地,皇权、家族、血脉、尊严,人类祖祖辈辈追求建立的秩序和文明于顷刻间毁灭。
北境人睁大双眼,南方人也睁大双眼。瞳孔中只剩下那颗炽红的球,光芒万丈。
阒寂无声,人群哭嚎的逃亡叫嚷瞬间消失了。静,世间只剩下静。带着家财逃亡的百姓变成了一团烈火,烈火褪成灰烬,灰烬消失在世界中。
火海一望无际。
坚固的城墙冒起了滚滚浓烟,石头熔化成水,漆黑地流淌在大地上。大地像被撬开的鸡蛋,地底下蕴含的庞大力量与核溶聚成一团,京城被绝望压扁,满城的花灯、旌旗、垃圾、窗花、木楼都烧了起来,绵延千里的大火根本望不到尽头。
最先爆炸的是皇宫两里地外的军火库,那些火药在核溶面前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轰轰烈烈的火光被更大的光芒吞噬殆尽,房屋被掀开,飞到高空,没能落地就被烈火蚕食;紧接着,爆炸波及到皇宫,古朴的红墙顿时威严尽失,狼狈地一段接着一段被炸飞,火焰像洪水一般滚滚而下,顺着倾坡撞开宫廷大门。
宫女们活着时浓妆艳抹,死后也成了粉末;刚强的卫兵在通红的甲胄中燃烧,像热锅的蚂蚁;体内流淌着郑家血脉的皇室贵族被烧得干干净净,连引以为豪的血脉都蒸发了。
一秒前,这里还是帝国的中心,皇权的象征,现在不过是一片臭气熏天的火海,浓烟紧随火海将一切压入大地。
音浪比火焰更先一步扩散,它搅碎了黄土,磨灭了街道,百姓的身躯被震碎,血肉模糊,死得干净利落,没有一点痛苦。他们大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前一刻还讶异天空的奇观,后一刻就被奇观掠夺了性命。反应快些的人蜷缩到厚墙后,连同墙壁一起被压成肉沫。
空中漂浮着无数具尸体,它们被震得太高,久久无法落下。企图逃走的鸟儿被乱飞的碎石贯穿身体,沾上火焰后便迅速熔化;在地上生活的动物更是无路可逃,唯有和人类相同的命运——死亡。
京城变成了汪洋大海,万事万物漂泊其中,天空和大地在此刻消融了分界,时间无比缓慢,静悄悄地注视生命回归虚无长河。
地动山摇,躲藏在京城底下百米的山神蛟也为之惊动,它们惶恐地从土里探出脑袋,以为坚硬鳞甲是无坚不摧的法宝,它们或许在临死前有过疑惑,为何自己会变成一张吹弹可破的宣纸。
火焰顺着山神蛟钻出的孔洞灌入大地,第二次冲击发生了。
整个京城包括方圆百里的地方通通开始震动,较远的幸存者们没能逃过一劫,等他们意识到皮肤莫名其妙燃烧起来却为时已晚。火焰撕裂了皮肤,咬断了血管,吮干了体液,干燥的肉体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任由大地将他们抛入天空,痛苦地等待死亡降临。
逃!快逃!
全天下的人都被无望的念头驱动。
世界迈开了双腿,南北两面的人各自朝远离京城的方向逃去。
不过半分钟的时间,京城消失在地图上。火焰似乎能永远这么烧下去,红色和黑色同时触碰到天空尽头。
在无穷的火海中,独孤麟奇闭上了双眼。他逃不掉了,只能任凭这场灾难将自己熔化。耀眼的白光透过紧闭的眼皮引入眼帘,他惊愕地睁开眼。
“……”
他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四面环绕着散发荧光的玉石柱。在火海中,一层薄薄的屏障从柱子的顶端铺开,屏障的外面便是呼啸滚烫的火海,一浪翻着一浪,却无法入侵其中。他看不清周围的景象,只剩黑暗的火和光明的柱,黑白交错的世界犹如褪去了颜色,变成一副生动的水墨画。
不远处,是倒在地上的倾莲公主。她的胸口被他的长剑贯穿,剑一直插入大地,将她钉在血流成河的通红土地上,她的背大概已经被烧成黑炭,脸颊露出痛苦的脸色。她看到了独孤麟奇,独孤麟奇也看到了她。
“……我还是……做了件救人的事啊……”
独孤麟奇看到公主的绛唇上下开合了几下,随后露出释然的微笑。
他的心头无比沉重,踉跄走到她身旁。
“告诉我!”
他大吼。
“为何、为何要让侍女杀了我的家人!”
他拼命摇动倾莲公主的双肩,可这位承受无数秘密的女子,却再也说不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