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的土地比任何地方都要繁盛,这片矗立过前朝都城的辽阔丘陵以鱼米之乡闻名遐迩,在大齐贞帝迁都京州后,南方就总是被那些哗众取宠、卑躬屈节的文人墨客形容为“娇柔、精巧”的代表——这些美好的词语后背却是充满贬低的含义,任何一个进京赶考的文人都能体会到来自北方的轻视和不屑。
苍茫溟蒙,这种词为何不能形容这片广阔无边的江南水乡?比起光秃秃的北方,南方的雄浑更是充满一种原始而高贵的曲折,这里色彩炫目,纵横交错的山峦中流淌着衔接东西的凶猛长河。
中州太守齐盛然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现在,他看到了南方夺回霸权的曙光。
京城发生动乱!北境发生动乱!
这些日子,类似的消息接二连三,他几乎收不住脸颊的笑容,五十岁高龄的他,脸色是一天比一天红润,这不仅得益于倾莲公主政权的岌岌可危,还有一位大功臣——红鹿。
齐盛然摸着所剩无几的黄白色头发,露出少年独有的羞涩,将浅短的目光瞥向身旁女子。
她的眼睛是乌黑的,一头总是干燥的秀发散发出狂野的美感,那些边边角角的毛发在阳光下曼衍出金黄的绒光,与她略呈褐色的皮肤相得益彰。
坐到了齐盛然这个位置,他见过太多的女子,有的下贱妖娆,有的故作端庄——无论如何,她们都是紧盯太守这个流着肥油的职位,而非齐盛然本人。
但红鹿和她们不一样。红鹿有着让人迷醉的情绵,而且红鹿带来的那个神奇的气功更让他如痴如醉。
“大人,请别分神了。”她的声音有些害羞。
似乎是觉得太守大人的眼神太过炽热,她话音未落就低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地凝视地面,过了片刻才说道:“气功若是中途结束,可能会有反效果。”
“好,好。”
齐盛然自知正是被狂野和忸怩的结合体吸引,他微微一笑,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样照着红鹿的意思开始接受气功。
他恋恋不舍地闭上双眼,心脏在只有一件单衣遮挡的胸膛下砰砰直跳。
几个月前见到红鹿的时候,他还不敢相信:到了自己这个年纪,竟然还会为儿女情长怦然心动。那时他羞愧难当,甚至觉得这个从南方掳来的外族女子偷偷给他下了迷药。经过这么久,他总算想清楚了——无论自己多老,总归拥有雄性之躯,情分降临自然要牢牢把握,何况他身居高位,叫一个身份卑贱的女子来服侍自己又未尝不可?
事实是,他完全有权利命令红鹿成为家仆,但他做不到。
这是他头一次想以平等的关系对待一个女子。
她身上拥有无穷而奇巧的魅力,那是浸淫官场三十余年的他看不透的神秘感,他不忍心用西朝的种种规矩将这个连汉语都说不太流利的外族女子驯服,自然才好,他很多年没见过这么自然的存在了。
他不动声色将兴奋掩盖在布满褶皱的脸皮下,像他这样的人,伪装已经成为了本能,就算这种情况,他还是能完美无瑕地将自己装入“太守”的模版里——严肃、冷静、庄重、矜持,以及博学。
“就这样,慢慢呼吸。”红鹿在耳边说话。
她其实离他有一段距离,但在这个两人独处的房间里,再远的距离也近在咫尺。
“好,呼——吸——呼——吸。”
她一边用略显蹩脚的汉语打着节奏,一边将温热的双手贴在齐盛然的背上。
十根纤细的手指仿佛在挑逗他的身躯,一股暖意顿时从后背灌入胸膛,红鹿的声音越来越远,仿佛是天空回荡的神只,柔软而生涩的声音乖巧地从双耳流入,慢慢地、轻轻地、齐盛然的脑袋仿佛浸泡在温热的水中。
这水不是普通的水,而是人类尚未成形时享用的那片羊水。
他静静地呼吸,热泪盈眶的感觉涌入心头,他忍不住睁开双眼——他知道,其实自己还是紧闭着双眼,但他的魂魄已经得到了升华,他在红鹿的引到下进入了全新境界,一个金光灿烂的未来。
他先是看到了天空,两轮明月交相辉映,寂静的光芒被逐渐升起的太阳压下,冷暖交替、昼夜更迭、四季浓缩进了一瞬,一根破土而出的树苗转瞬变成凋败枯黄的枯干,一声宛如雷暴的轰动从树根发出,这棵独立于日光下的树木燃烧了起来,火变大、又变弱,缥缈升天的焰星犹如流萤和闪烁星辰融为一体,整个宇宙在为齐盛然闪耀——当然应该如此,这是他的世界、他的宇宙。
他低下头,那棵枯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狼藉一片的京城,他欢喜地拍掌,掌声之下是茁壮成长的南方,以长江为界,这片伟大而古老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他转过身,是万国来朝的盛世……
忽然,温热从四肢开始褪去,溢满身躯的暖意缩回胸口,又缩到身后,升华的灵魂在缓缓下落,他失望地睁开双眼,看到红鹿正站在自己面前。还没等他开口抱怨,红鹿就看穿了他的意图。
“大人,凡事都要适度。您的身体需要慢慢调理,切不可操之过急。”
太守听后轻轻揉捏红鹿的脸颊,随后大笑两声,两个月前,红鹿还不知道“操之过急”这个成语。他非常欣慰,为了与他相处,红鹿私下花了很多精力学习汉族的文化。
他打了个哈欠——这是气功之后必然经历的疲劳时刻,跟这红鹿走出了散发着竹香的板房里,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立满银杏的廊道,银杏仿佛怎么都落不完,纷纷翩翩如蝶舞。齐盛然舒展了紧锁的眉头,面色微红,享受两人独处的短暂时光。
看到腿脚灵便的红鹿,心头不禁流出一股酸楚。如果自己能再年轻二十岁——不!十岁就够了!为何老天要在自己衰老成这般模样的时候安排他遇见红鹿?这简直是一场悲剧般的笑话。
他一时分神,目光游离在红鹿的阴影上,一根根乌黑的发丝在风中轻拂,头上别着他送去的发簪——从中州最好的手艺人那定制。
“大人,恕我冒昧。”她似乎感受到了齐盛然的视线,紧张地转过身。
“何事?说吧。”齐盛然以为是自己失态,连忙摆出日常一丝不苟的面容,迎上了她的目光。
“这些日子……我为大人理气,大人似乎心存烦恼。烦恼堆在心头便是顽石,若不除去,气功恐怕难助大人进入下一境界。”
烦恼?齐盛然的心脏猛然一跳。红鹿啊!他能为何事烦恼呢?
他收敛住充满爱意的眼神,苦笑着摸了摸枯黄的脑袋,随后别过脸,注视天边凝聚盘旋的乌云,自言自语道:“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应该很快就解决了。”
“那样最好!”
红鹿发自内心的欢心让他百感交集。
真的会很快吗?他没有信心。该怎样向这个出身卑贱的女子表达爱意?如果事情传出去了,他这个太守就算能够稳坐,也是尊严扫地,更何况现在是造反的关键时刻,他必须树立一个光鲜亮丽的形象,让南方人相信他的能力,相信只有他才适合统领这个伟大的民族。
造反的各方面事情其实都准备就绪,士兵、武器、金钱、封地、完整的治理制度、三教九流的暗地支持……在小皇帝遇刺之前,他就旁敲侧击地询问过中州以南的几个州郡太守,反西朝的思想已是心照不宣,他们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要名正言顺地发兵,唯有这样才能站得“大义”——这是战争最麻烦也是最精华的环节,占了人和,成败几乎就能成为定局,成百上千位开国皇帝都证实了人心的重要性。
但很多时候,造反者即便通晓这个道理也无法运用于实际,人心叵测,谁又有把握紧紧抓住每个人的心结?他缓慢地走在银杏漫天的庭院里,思考自己需要等待怎样的契机——或是创造一个怎样的契机。
“红鹿,”他的思绪很快又被眼前曼妙的身姿吸引,“你可有家人?”
红鹿摇头。
“为何没了家人?”
“被卖到南边的国家去了。”
齐盛然露出同情的目光。南疆的部分地方非常混乱,那儿的太守靠着贩卖奴隶捞了大量油水,京城知道这种现象也无从管理,南疆离京城实在太远了,就算锦衣卫或是大理寺的人火速赶来,证据也早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他们明察暗访的人全会被太守替换成自己人,朝廷永远只能得到假消息。
那些消息假得聪明人一眼就能识破,但朝廷无可奈何,西朝建立的一个基础便是完善的惩处体制,证据是重要环节,如果无法证实证据为假,那他们只能假戏真做。
红鹿,就是被贩卖到中州来的南奴隶。
生活在南方云林的民族很可能被奴隶商人抓走成为南奴隶——外貌娇美的女子和体格雄魄的男子,前者供高官厚禄玩弄,后者则是廉价的生产力,云林就是这样一片悲惨的世界,弱小部族出生的孩童注定成为家畜,客观来说,故乡不过是一个豢养场,他们的归宿便是被贱卖到西朝,或是云林以南的小国家。
齐盛然从红鹿那听说了,西朝这边大多需要女性,而那一头的国家则更渴求不知辛劳的男子。他对此还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在其他国家追求物质富足时,西朝的官员们已经投入精神领域的刺激中了——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他叹了口气:“有我在,你不会再颠沛流离了,这就是你的家。”
红鹿受宠若惊,躬曲腰杆,久久没有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