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戎下马跪倒:“屈子,郢都已破,楚国已亡。我奉太后之命,接您去咸阳。”
屈原怔怔地看着芈戎,好半天才似慢慢消化了他的信息,震惊地倒退几步,道:“不,我不信,我不信……”
他没有理会芈戎,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芈戎叫着他:“屈子,您要去哪儿?”
屈原摇头喃喃地说:“我不信,我要去郢都,我要去找大王,我要去找满朝文武,我要去找我大楚的男儿……”
芈戎的副将见状上前问道:“公子——此人是不是要拿下?”
芈戎跪着不动,冷冷道:“让他去,让他亲眼看到,就会死心。”
屈原一路疾奔,直至郢都,却只见满目疮痍,顿觉天旋地转,他的世界崩塌了。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汨徂南土。眴兮杳杳,孔静幽默。郁结纡轸兮,离慜而长鞠。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
五月初五,屈原自沉于汨罗江。
黄歇闻听秦人入郢,如天崩地裂,一路策马疾驰,自秦入楚。
沿途但见断壁残垣,昔年的楚国,已经尽在秦人铁蹄之下。曾经繁华无比的郢都城,亦成为一片废墟。
他冲过长街,直入屈原府中。
此刻,整个郢都似乎只有屈原府中,还保持了原来的风貌。
黄歇冲入庭院,仓皇而呼:“夫子,夫子——”
女媭素服迎上了他,伏地泣道:“子歇,你终于回来了!”
黄歇看到她一身素服,顿时跌坐在地,颤声问她:“夫子呢?夫子呢——”
女媭将手中木匣捧给他:“夫子临死前,还念叨着你,让我把这信交给你。”
黄歇颤抖着接过木匣,打开,里面是数篇竹简、一封帛书,他哽咽着问:“夫子,他、他是怎么去的……”
女媭闭目,流泪:“夫子于五月初五,自沉于汨罗江。”
黄歇伏地痛哭:“夫子……”
女媭叹道:“先生哀郢都之灾,痛君王之陷,自知无法回天,只能以身殉国,唯望他的死,能够唤醒君王之沉睡,能够唤起楚人抵御外敌之心,亦望子歇能够承他遗愿,救楚报国。”
黄歇只觉得天崩地裂,整个人魂不附体,茫然无措。夫子就这么走了,竟连他也不等一等,可是,为什么要把这么一项难于登天的重任交给他?
夫子,你希望我能做申包胥,可申包胥还能哭秦廷搬救兵,我、我如今又能往何处去哭求啊!
此时,逃走未遂的楚王槐被秦兵押着,登上章台宫的高台。
太后芈月已经在台上置案几,自斟自饮。
楚王槐此时已经完全放弃了,也不再困顿,只挥了挥袖子,走到芈月跟前,自己倒了一杯酒,问道:“你意欲何为?”
芈月道:“我准备把你送回郢都去,你高兴吗?”
楚王槐摇头道:“你宁死都要杀了寡人,现在却说要送寡人回楚国,回郢都?寡人不信。”
芈月道:“因为我们已经攻下了楚国,攻进了郢都。”
楚王槐整个人如被雷击,倒退三步,失声惊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们楚国,立国八百年,从周天子到晋国到诸侯,没有人可以过江东,没有人可以……”
芈月道:“我的兵马,自巴蜀顺乌江而下,过沅水,登鄢城,直抵郢都。你的爱妃郑袖、爱子子兰,一路为我们打开关卡……”说着,她将身边几案上的一个木匣打开,推到楚王槐面前,“认得这颗随侯珠吗?”
木匣内,一颗径逾盈寸的圆珠,发出碧绿色的莹光,楚王槐颤抖着手接近圆珠,快碰到的时候却又触电一样缩了回来,惊叫道:“母后的灵蛇珠,这是母后的灵蛇珠……”他抬起头来,看着芈月,眼神变得凶恶,“你、你把我母后怎么样了?”
只是他的眼神再凶恶,于芈月来说,也是毫不足惧,她摇摇头道:“和氏璧与随侯珠,是楚国列祖所传的国宝,不是属于某一个人的,更不属于你母亲。”
楚王槐却恍若未闻,只问道:“我母后呢,你杀了我母后吗?”
芈月道:“郢都城破的时候,你的儿子、你的姬妾都逃走了,却没有人告诉你的母后,郢都城破了,要逃走……”
楚王槐跌坐在地,喃喃道:“不孝子,不孝子……”忽然间他抬头怒视芈月,痛悔交加,“寡人真后悔,没有听母后的话,母后早就说要杀了你,杀了你的……”
芈月忽然笑了:“你当真信那个预言?”
楚王槐反问:“难道你不信?”
芈月摇头道:“我的确不信。今日的结局,皆出于我自己的努力以及你的愚蠢。甚至就算没有我,以你的愚蠢,一样会落入今天的结局中!”
楚王槐愤怒之至,喝道:“你胡说!”
芈月毫不客气,一一历数:“你继位之初,有先王余威,还有令尹昭阳能征善战,以及左徒屈原奔走列国,所以楚国一时呈兴旺之势,甚至成为六国合纵之长。只可惜,你信佞臣,宠奸妃,贪小利,少谋略,将先王创下的大好基业,步步断送。”
楚王槐听着这一句句诛心之语,脸色越来越难看,忽然哈哈一笑,道:“寡人倒要听听,寡人输在什么地方!”
芈月道:“你听从张仪的劝诱,与齐国断了邦交,失信于齐国;与秦国开战意气用事,失汉中,败蓝田,国势至此日渐衰落。是也不是?”
楚王槐张了张口,意欲反驳,竟是无言以对,咬咬牙还是硬撑着君王威仪:“是,那又如何?”
芈月道:“昭阳、屈原图谋巴蜀,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你理政无方,坐视良机丧失,反让秦国得了巴蜀,才能够令我秦军从巴蜀之地顺江而下,直入郢都。你宠信靳尚,有违与韩魏的联盟,你一而再,再而三贪图小利而不知大势,得罪于诸侯,最后使楚国众叛亲离。你宠信郑袖,在子横与子兰间摇摆不定,令得这两人各怀私心。子横没有告诉你秦国的内情,子兰打开城门引进了秦兵,最终导致了楚国的毁灭。其实有没有我,你都注定要失去江山,失去王位。”
楚王槐失神地坐在地上,喃喃道:“原来都是寡人的错,都是寡人的错。”
芈月厉声道:“你对不起先王的在天之灵。待我进了郢都,我会把你押回去,把你关在陵园之中,日日向先王忏悔,让天下人看看昏君的下场!”
楚王槐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
芈月坐下来,看着他发狂。
楚王槐止住笑声,道:“你说得是,寡人的确有负江山,有负列祖列宗。不过寡人是一国之君,就算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不会任你羞辱,苟延残喘地存活。”
芈月道:“那你还能如何?”
楚王槐淡淡一笑,站起来整整衣冠,向着楚国的方向跪下,三跪九叩:“不孝子孙槐,昏聩失德,有负社稷,有负列祖列宗,如今就自行殉国,向我芈族列祖列宗谢罪!”
他跪叩毕,忽然冲上栏杆,纵身跃下。
芈月跑到栏杆前,往下看去——章台宫下,楚王槐摔落在地,七窍流血,已经死去。
芈月闭眼,片刻睁开,缓缓道:“将楚王槐的遗体,送回南郡。”
楚王槐遗体被送回楚国,以国礼安葬。他虽然举政失措,但君王死于异乡,却是国家之耻,国人之悲。楚人追其谥号为“怀”,谥法曰:“慈义短折曰怀。”史称楚怀王。
就在楚怀王死去的次日,秦宫之中,也因为他的死,而出现了另一场纷乱。
王后芈瑶因为听到了父亲的死讯,惊恐哀绝之下,竟是忽然早产。
椒房殿外室,一阵又一阵的痛呼从内室传出,嬴稷急匆匆进来,喝问:“怎么回事?”
竖漆忙回报:“大王勿忧,王后早产,御医已经在里面了。王后吉人天相,一定会无事的。”
嬴稷问道:“王后还不到产期,怎么会忽然早产?”
竖漆低声道:“听说是……王后听到了楚王的死讯,动了胎气。”
嬴稷大怒:“身边侍候的人呢,是谁胆敢把这件事告诉王后的?都拖出去打死!”
见他盛怒,竖漆顿时不敢说话,屋内一片吓人的安静,只余内室芈瑶痛呼之声,与女巫吟念之声。
唐棣匆匆赶到,看到这种情景,也站在门口,不敢挪动也不敢发出声音,她身后跟着的诸侍女更是不敢动上一动。
忽然一阵婴儿的啼哭从内室传了出来,竖漆眼睛一亮,叫道:“生了,生出来了……”
嬴稷一喜,正准备往内室而去,便见乳母抱着襁褓从里面走出来,向嬴稷跪下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王后生了一位小公子。”
唐棣暗松了口气,迈过门槛进来,率众跪下贺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嬴稷接过襁褓,却焦急地问:“王后怎么样了?”